“火患起源,多在人祸。”韩非目光平静望向对方,“仓储重地木屋密集,一处起灾牵涉甚广,前事不过月旬,此时亡羊补牢,难道不该严防死守以绝后患?”
涂量人琢磨这番话,轻飘飘的人祸二字份量却不轻,他闭口不再多说。
“防火御灾之法甚多,你资历不深,未免小题大做。”刘都匠虽然语气如常,但轻视和否决的不满,溢于言表。
韩非的目光又转向他,这次换了盯视,眼神透出几分锋锐的张力,连两道剑眉也略略扬起。他相貌清隽,可表情只要有细微变化,刘都匠只觉得袭来阵阵寒意。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韩非的语气沉下三分,“刘大人方才一直在强调,防微杜渐才能御灾,现在何故却说小题大做?”
“你……”刘都匠一时语塞,很快又摆出架势,“敝人担任都匠之职有七年,是不是小题大做,难道分辨不出?”
韩非闻言轻轻一笑:“刘大人既然领受王命,更该替君上分忧。”他手指沿着舆图里的标注拂过,“谈到改建防灾,在下资历浅薄不敢班门弄斧,但打通高墙是王上之意。王上只看结果,我等皆为人臣,具体如何操办,就要靠各位大人各显神通了。”
涂量人仔细回味韩非这番说辞,现在说的打通和之前说的拆除,倒还有点区别。他不动声色地礼貌开口:“我看这张舆图上,有些地形绘制似乎与官图不符。”
韩非长眉一挑,笑容愈发亲和:“这张舆图是我临摹官书阁藏图而制,改动之处是因年代久远,官图标注有偏差。”
“噢?如此说来你比官图更权威?”刘都匠顺着话题反口讥刺。
“非也。”韩非捋了下袍袖站起身,“库房重地常有修缮,官图难免不及更新,新绘的舆图自然要实事求是……”
他仪度翩翩地做出邀请手势:“几位大人若是不信,我们不妨实地勘察一趟,也好对前面诸般争议再做修正。”
席上四人谁也没动,气氛安静片刻,刘都匠干笑两声:“阁下莫非只领闲差,不知国库重地,没有通行令寸步难行?我等若去军粮库和太仓,要先申请符令。”
“刘大人所言极是。”韩非笑得眉毛如两道弧起的长虹,唇边弯起一角,眼神带着两分狡黠的光芒。他面容生得俊,表情染上活灵活现的气质,四人看得一怔。
少年人从容不迫,在怀里掏出一件玉符扬手展示,精雕的双龙玉符尾端,挂着三块精金铸造的令牌,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上面分别刻有朱红色的篆体字。
那正是韩王亲赐的通行玉符。
“除内书阁,珍宝楼,金库,军密院,持此令者通行国府和军库。”韩非隐去笑容面色悠变,浮出端肃神情,“凭王上玉符,可否请几位大人与我畅行实地?”
清正的话音落地,两道精锐眸光扫过在场四人,隐隐带着震慑之意。
“敢问阁下在韩宫身居何官?”一直没说过话的宋司工终于开口。
韩非收好令牌,伸指挠挠自己脸颊,摆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我还年少,没有官职在身,让几位大人见笑。”
他眼角余光看到宋司工微微皱眉,刘都匠又要作势发难,转而欣然灿笑揖手行礼:“只是父王有命,韩非身为第九子,理当替父王分忧,还请几位大人不吝赐教。”
“你是王上的公子?”刘都匠两手撑住桌面,瞪着眼珠差点拍案而起。
“原来是九公子,请恕我等失礼。”宋司工镇定自若,徐徐起身,向韩非还揖礼,“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有他带头,其余三个人也不得不起身,韩非再收好桌面玉石,把那张舆图卷起来背在身后,一行人便出发前往粮仓。
此后的几天,韩非每日早出晚归,约上四人走遍国府和军库的大街小巷。他们边勘验每处房屋,边参照舆图议事。
自从知道他是公子后,宋司工显得活跃不少,之前邢筑师孤掌难鸣的一些改建方案,有他帮忙,阻碍就小多了。
韩非暗自发笑,这些官场老狐狸,向来不见兔子不撒鹰。若非自己周密准备,最后亮明身份,他们哪肯站定立场。
韩王有众多子嗣,其中当以四公子韩宇为翘楚,昔年韩安在争权夺位时,韩宇也尚未成年,却为父亲鞍前马后出谋划策。以宋司工的年纪,大约知道这段过往。
故此王上的子嗣,无论是否成年,背后的支撑都是君主。派来未成年的公子,更多存有试探朝臣和栽培心腹两重心思,按宋司工的阅历又怎会拂了君王面子。
但司空的人奉王命为先,左司马的人可就未必如此了。所以韩非才先行示弱,等他们争执完毕,了解两方官员的性格与见解,再着手做局,创出一个好的开端。
不过后续几天的实地勘测,刘都匠和涂量人还是与宋司工和邢筑师产生诸多分歧,双方总在同一个方案上互不相让,这让韩非的居间协调,也费了不少精力。
幸而他心思聪慧口才敏捷,为人处事又周全礼貌,时常几句话说出去就化解尴尬,特别是刘都匠,被他哄上一番说辞,洋洋得意起来更是口无遮拦,透了不少底。
这四人也渐渐惊讶于韩非的学习和反应能力,举一反三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关于筑建营造和防范灾患的了解程度,比一般人更多,而且人虽年少,但从不炫耀。
譬如谈到凿井蓄水和分配储水缸,他就提议是否可以活水引渠,一番商讨后,竟是个不错的主意。新郑城外水脉丰富,城中亦有不少河道,汇聚为占地不小的明湖,周边尽是富商权贵的风雅会馆。明湖跟国府相距不远,引水开渠横贯国府和军库,配合纵贯的望火楼,倒是相得益彰,更有妙处。
再譬如谈到设置防火带,一般用涂抹石灰泥的土墙和砖壁作为阻隔。而韩非说他翻阅过古书,青藤和银杏这类的植被,既能观赏又不易燃烧,可配合防火带种植,这个法子并不常见,刘都匠也不由另眼看待。
诸般事务在韩非推动下顺利进展,直到今天刘都匠和涂量人突然告假。
韩非心里明白,多半是他们派人往郊外猎场通禀,刚好这几天时间往返,左司马授意他们尽力拖延。但此时避见已无济于事,大多数改建方案都商议妥当,剩下的细枝末节,宋司工和邢筑师完全可以解决。
韩国王城的仓储重地,在韩非眼里化为一张庞大的棋盘。他走在纵横交错的格线上,一步步落下自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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