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之后已是夏初时节,雨水降临越发频繁,万物生机勃勃。
被推迟的春猎已经持续六天,今年有彰显军威震慑边境的意图,筹办得声势浩大,朝上文武重臣大多随君王前往助兴。
宫中每日不再上朝,君王膝下受宠的子女又随行猎场,一时间清净不少。
飘润的雨丝落在青石地砖,砸出一片片小水花,仿佛在一层晶亮的水膜上跳舞。国府笼罩在雨雾中,楼阁库房错落排列。一辆马车停在正门广场,车中人举着竹伞下地,迈步直进一座偏殿,天青色衣摆划过地面。
韩非进了屋,收拢竹伞竖在门旁木架,眼神扫过厅堂,屋里有几个深色衣装的仆从。桌旁毡席上,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起身迎上,一人年过五十,另一人三十出头。年长那人老成稳重,年壮那人干练硬朗。
“两位大人久候了。”韩非躬身施礼。
“公子来得刚好。”那两人也回礼。
这两人是司空属下的司工和筑师,左司马属下的都匠和量人却不见踪影。寒暄后,韩非便询问那两人因何缺席。
“刘都匠幼子染病,涂量人伤了脚,今日都告假。”年长的宋司工回话。
“不过都是些借口……”正当壮年的邢筑师跟着接话,宋司工拽了他衣袖一下,他便哼了声,闭口不再多说。
这种情形也在韩非的意料之中,他来的路上仔细回想过前几天的事。
韩安走前拟了旨,让司空和左司马安排人手,十日内完成联仓整修的改建方案,宫里会派人全程陪同。父亲走后,韩非头两天并没着急外出,而是找来国府和军库的地形舆图,临摹绘制在一大张皮革上。
他早就在官书阁看过不少材料,之前陪红莲去珍宝楼时,他也曾在顶楼眺望许久,那楼阁是国府建筑里最高的一座,加之用上那根可以远观的玄寰镜,韩非几乎俯瞰了国府和军库所有房屋的排列布局。他记性很好,能过目不忘,此番绘图自是细致入微,还顺手修正了一些舆图上原本的小误差。
第三天他便差人联系四位专职筑建和丈量的官员,前往国府实地勘察。司空和左司马在朝上针锋相对,派来的人俱是心腹干将。司空下属的宋司工年长经验丰富,邢筑师新锐技艺精湛,左司马治下的涂量人和刘都匠皆资历深厚,刘都匠还是他的远房宗亲。
这些人为官已久,又身怀技艺,初见韩非只觉王宫派来的人未免儿戏。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相貌仪容虽然出众,又能听懂些什么,几个人心里不免存了轻视。
落座后韩非称自己年少,对营造之事知之甚浅,改建方案由几位官员牵头磋商,他是奉王命在此旁听。四人听他如此说,虽觉他很有自知之明,但也更不把他放在心上。几人各为其主,商讨很快遇到诸多分歧。
左司马和司空相争已久,他们的下属此番自然也是唇枪舌剑明争暗斗,一方认为只要修缮老旧房屋,针对火患加强预防即可,另一方主张变更仓储格局重新精修翻建。谈话逐渐激烈,不乏工匠术语,更为支撑己方主张而揭短对方说辞的漏洞,韩非在一边不吭声,暗中全记下,也摸清了几人脾性。
司空派来的人恪尽职守遵从王命,只是年长的宋司工到底圆滑,单靠盛年的邢筑师一人据理力争,就不如对面势大。而左司马的亲戚刘都匠徒有虚名,他的说辞被对方抓住不少把柄。不过刘意很看重他,使他刚愎自用,因此总能强词夺理,再加上出身原晋国世族的涂量人从旁帮腔,反倒更显强势。
双方争执不休,谈到最后也没有定论,局面僵持不下。方案谈不拢,场面上气氛也冷下来,两方人彼此看不顺眼,又碍于有王宫派来的人旁听,不想当着少年人失脸面,便都故作清高。韩非等他们争完,解下背后竹筒,拿出摹绘的舆图,在长桌上摊开。
一大张皮革铺满桌面,上面绘制精细的地形构造和房屋排列,国府和军库布局清晰呈现一览无余,这张图甚至比官书阁的藏图尺寸更完整,标注也十分详尽。
舆图全部展开后,宋司工抚了抚须,邢筑师眼前一亮,刘都匠探身去看,涂量人眯了眯眼。国府和军库都属要地,对于仓储布局,他们事先已经做足功课,此刻瞧见这张图,只看了几眼就知道真伪虚实。
官书阁内有许多舆图,大部分是局部的勘测画图,国府和军库各有一张挂在墙上的全景壁图,但不能携带。四人原本也从官书阁调取了几张涉及改建库房的舆图,但把两处重地全局绘制的舆图,却是没有。
韩非又从袖里掏出个布兜放在桌上,打开后里面是一堆或方或圆颜色各异的小玉石,像是一颗颗打磨光滑的上品棋子。
“这是起火的仓库。”他拈起几颗红玛瑙放在图中一排房屋上,修长手指压住玉石,仿佛下棋落子那般的坚定。
“这是太仓……这是军粮库……”韩非说着话,手上也没停,码上一颗颗玉石。绿松石和黄晶石交织错落,涉及改建的粮仓很快在舆图上突出显示,一目了然。
“方才听诸位大人的商讨,核心就是王上之命该如何执行。”韩非摆好了标注,客气地说道:“粮仓是重中之重,干燥时节起火,最难控制,还会祸及周边建筑。刘大人说防患于未然,这势在必行……”
韩非顿了顿,又拿起几颗堇青石,排列在图上一片区域,继而说道:“邢大人说调整仓储格局,翻新修缮房屋,也有道理。若按这处位置,将太仓和军粮库连为一体统筹监管,岂不就能妥善解决根本问题?”
舆图上被他如此操作,在场的四人都是行家,立刻看出他的用意。
“你这个意思,是要打通国府和军库的粮仓?”涂量人最先反应过来。
韩非还未答话,刘都匠已经开口:“这恐怕不行,两地各司其职已有百年,何况还有高墙隔离,不宜大兴土木。”
高墙是阻断国府和军库的最大壁垒,建成数十年,早先只是一段段栅栏,历代朝臣博弈后不断加固,才有今日局面。
韩非温和一笑:“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王上的旨意。”他跟着语调严肃起来,“百年时间,足够中原版图有翻天覆地之变,弹丸之地又如何不能更改呢?”
“我倒觉得此法甚好。”邢筑师指了指图上标注,“可以截断高墙造门,太仓和军粮库若是连通,不但运粮可以节省很多时间,预防灾患也可以更为效率。”
其他三人心里明白,这少年人标注的舆图位置很巧妙,但他们各有顾虑,并无人附和邢筑师的话,气氛反而沉默。
“不止是截断高墙,而是要拆掉它!”韩非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说什么?”几人不约而同发问。
“几位大人稍安勿躁。”韩非拈起几枚黑白的圆玉石,在舆图里高墙的附近,交错迂回而放,出言解释:“高墙之隔有碍疏通,全数拆除又消耗颇大,不过方才我听刘都匠提到些防火举措,倒是可以变通。”
“高墙分段拆除,砖石就地用于改造望火楼。”韩非排完玉石,抬掌示意众人,“如此纵贯国府和军库的中轴,百丈设一楼,不仅能了望火患,也能监察防卫。”
他看刘都匠眉头皱起,似是要开口,自己又说了几句:“望火楼里,可以置备水斗水盘防火器具,以此为基础,再辅以储水缸,防火带,更夫巡逻,可保周全。”
韩非的话俱是刘都匠说过的办法,堵住了对方的嘴。但涂量人跟着问话:“只是预防火患,犯不着这般劳师动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