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州在新郑有处临宅,也是王室安排的驿馆,他出门登车,行至街角路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方州掀开车帘去看,就见一人青衣白披,长身伫立在街口等他。
那是他在韩宫最看好的后生。
韩非披了一件白毛的轻皮狐裘,与内里青衣相衬,倒有一番清白的气质。他手上提着一坛酒和两个油布包,看样子等了一阵,发丝都被吹乱几分。他见马车停下,便迎过来在车外行礼:“晚生来送司教。”
方州长眉舒展,韩非不是第一次来,正月返乡祭祖那次,韩非也亲自相送。两人昨日不欢而散,方州原以为韩非不会来,此时见他专程在此等候,心里不免感慨。
修身正德的操守,这少年人一丝不差。
偏就谈及天下事,文章写得刊心刻骨。
方州从马车里下来,韩非说他特意带来宫廷御饮的纯酿美酒,以丹英花蒸制,还有一早从城里最有名的桂香楼买来的韩地特产,路途遥远,略表后生心意。
正月走那次,韩非送的是个暖手炉,这次则是精致的酒食。方州虽无酒瘾,平常也多有小酌,丹英醇是韩宫名产,他自然知道。酒食收在马车上,两人又如上次那般并肩而行。出了街口,方州留意到依旧有一队王宫士卒跟着韩非护卫,他也习以为常。
“公子此来,是有话要说?”方州问。
“司教信守承诺,不计晚生狂言,一朝受教,晚生怎可怠慢。”韩非笑答。
方州摇摇头:“公子人情世故通透,更该仔细斟酌文章,免得错失机会。”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韩非望着生民忙碌之景,忽而开口:“司教昨日说为尊者讳,晚生文章会误导民心,可拜文是写给通晓义理的名家,而非奔波生计的黎民。”
“这街上民众,与那些权臣,又怎能一概而论。臣子窃据民意,是为回避臣责,谋图私利,上惑君主下欺平民,晚生的文章正要写清此道。”韩非长舒一口气。
方州没说话,边走边思索,过了半晌叹息一声:“方某信公子之心,旁人未必能解。凡事留一线,才有转圜余地。”
他昨晚又想过两人说辞,也再看了一遍韩非的拜文。方州有名儒胸襟,梳理几次便知文章表意虽有些冷酷无情,实则文理通顺入木三分,所述记载皆实事求是。
周朝传三十七代天子,自武王立国,周公确政后,仅仅到第八代,就出现叔祖夺权,坏了嫡长子继承制的内讧。
也是因此,周夷王才与亲叔祖结仇,记恨齐国不曾勤王,烹杀了齐哀公。
哀公死后,齐国兄弟夺位相残,周天子对诸侯的控制力日渐削弱。
周厉王想从臣下手中夺回旁落的王权,推行苛政,导致民不聊生。贵族混迹在民众里煽动,勾连军队欲诛杀天子,厉王弃城逃走,竟留太子替死,若非大臣召穆公以亲子替换太子赴死,周王血脉早被国人屠戮。
这场动乱的结局,是诸侯以勤王之名兵临镐京,却并没有迎回周天子,而是臣下代行王权十余载,直至厉王死去。
宋襄公高举仁义大旗,却因会盟琐事而活活祭祀一国君主,全然枉顾道义。
卫国父子争王,亲父谋害亲子,挟持大臣祸及孔子门徒,更是一桩丑闻。
三家分晋,起因是晋国君权旁落,公卿势大,而智氏与三家结怨已久,水淹晋阳后,满城民众断绝生路,留下无数易子而食、析骨而炊的惨剧,堪称人间炼狱。
赵襄子杀死智伯,以他的头骨做酒杯,所为骇人听闻,智伯的门客豫让为了复仇,屡次行刺赵襄子,反被他拿去假以恩惠,处死之后还落下不计前嫌的美名。
竹书史册,血泪斑驳。
至高权柄,诱人疯狂。
君臣相残,父子失道,兄弟仇杀,最终往往牵连无辜的民众。生民苦于苛政,只是弄权者手中的筹码,以此发动战乱,然而王位易主后,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从这点而言,韩非的文章,笔锋直剖利害核心,剥离了臣下和民众,理清了原本混杂在一起的臣民之别。
臣有权而民无权,臣下欲对君王不轨,通常借用民意,可生民反抗暴政,却成了他人嫁衣,最后落得肝脑涂地。
血腥的权力厮杀,众生皆为欲望的棋子。
文章另辟蹊径,只是容易引人曲解。
若非方州与韩非相处已半年,彼此有所了解,单看文章实难有好感。
而且他感觉,韩非并无意多做澄清。
“公子不知成见一旦形成,就如坚冰,万难说开吗?你这篇文章拜投小圣贤庄,恐会惹人非议。”方州语重心长。
“若有一两人能看清,也不负晚生呕心沥血地撰文。”韩非一笑。
这笑容透出一股少年人的清爽,宛若破开黑暗的初升朝阳,跃然长空。方州偏头看了一会,也只能笑了笑,就此揭过。
于是两个人应和街景,说起新郑民风,韩非出宫次数不多,书读再多,也不如方州更了解民俗,于是方州便应他,等回来后有合适机会,带他逛逛新郑街市。
一路送到城门,又到告别时刻。
方州拍拍韩非的肩膀:“公子留步吧,此去不用一个月,我就能回来。”
“乱世行路,司教一切小心。”韩非揖手躬身行礼,言辞恳切。
方州回了礼转身登车,马夫扬起鞭捎,一记脆响抽在马臀。两匹骏马嘶声长鸣,蹄音阵阵、车轮滚滚,碾出尘烟飞散,出城门后,马车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韩非迎着朝阳伫立许久,金色的光芒洒在身上,更衬他青白衣装的卓然。
他返身走向王城。
【本章阅读完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