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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鹰[父子][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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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精诚之教(谈论拜文/投石问道/不欢而散/再次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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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说为尊者讳,为亲者隐,公子如此直述谋逆弑亲之事,世人读之,岂非使人心更加狠戾?”方州言之肃然。

韩非沉稳说道:“隐而不表讳疾忌医,这样的事情只会重复下去。”

“此文直言祸乱却不谈恩义,直言利害却不谈德礼。人不向善,皆争名利,世人趋利效仿,暴乱无休无止。为渊驱鱼之典,公子应该懂。”方州并不满意韩非的说辞。

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

这段话出于孟子,也谈及民如水,方州以这个出典反诘,韩非当然清楚对方意思,他笑了笑说:“子舆劝君王善施仁政,仲尼曰仁者爱人,不都是利民之意?”

“民之归仁,所求安逸为生。然利有大小多寡,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此谓众利难全也。”韩非有条不紊地述说,“利欲所求好逸恶劳,居安久了谁还思危?孟子也说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可见亡国之仁也。”

方州面色一沉:“公子此说,未免移花接木,曲解了孟子所言。”

“子舆的说辞,恰恰是劝人砥砺自身,摆脱利欲影响。大节之道,岂可蝇营狗苟。”方州连语调也沉下去,“人本逐利,师伯荀子也有此说,方某能理解。可你巧言如簧说成亡国之仁,恕我实不能赞同。”

“公子这是避重就轻的诡辩。”方州忽而叹气,隐有失望神色。

韩非站起身行礼:“并非晚生曲解先贤之意,还请司教再听一言。”

“入无法家拂士、出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孟子此言说得很清楚,内不修法度外不御敌患,国家自取灭亡。”

“万物相竞强弱争食,唯有自强者方可立于世,岂能人尽所爱。世恶道险,反噬自身之仁,又何以为存?”韩非反问。

“真仁,伪仁,公子怎生辨别?”方州琢磨下韩非的意思,想到他文章里写了素来着称仁义的宋襄公,却以鄫国君主鲜血生祭,神色缓了些,少年人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浑然不觉先前言辞的离经叛道。

“仁德在于善己修身,不能奢望世人皆遵从,芸芸众生,圣人屈指可数。人心叵测,晚生无意揣度人心。”韩非缓缓道,“与其花费精力在此,不如寻求切实之法,将臣民分而划之。君治臣、臣治民,上下同心相合于国,才不至于让臣子窃据民意。”

方州沉思一阵说道:“公子之言总强调君臣民三者分开,防臣而治民,岂不闻孟子还说过:爱人者,人恒爱之?”

“孟子之理: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方州正色相谈,“臣民亦同理。仁之本在于善己爱人互惠互利。若无礼义廉耻,与牲畜竞食何异?”

韩非刚才起身行礼,此时在方州旁边垂手侍立,他闻言没有马上回应,反是仔细端详儒生,似在揣测该不该接话。

那对灵动的桃花眼,目光却摄人心魄。方州回望韩非,以往他和韩非也多有学问上的分歧,这一次事关韩非的拜文,他不希望这篇文惹人诟病,因此出言相劝,此刻看韩非似有些踌躇,便抬手示意坐下再谈。

韩非并未就坐,他躬身一礼,讲出一串说辞,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

“大周立国八百年,最初上百诸侯国,如今只余七强,还不足说明竞食凶残?”

“武王裂土分封同族和功臣,还不足说明恩宠隆厚?但诸臣得到土地后,兼并侵吞直到今天,连周王室亦被蚕食殆尽。何来的手足心腹,又何来的君臣仁义?”

“仁爱本意虽好,可人心之欲循利。”

“庶民之间,尚有升米恩斗米仇之说,何况泱泱大国,天威王权。”

“追逐利欲,与生俱来,贪念无尽。”

这一番话说出口,方州也不由得讶异韩非雄辩滔滔的气势。他正待回应,韩非又说了一句话,让气氛瞬间凝固。

“臣之所不弑其君,盖因朋党不具。”

言如利剑,正中人心。鲜红血流顺着刃侧的血槽喷薄,冷厉刺骨。

方州沉默了,他说服不了韩非,但也不能认同这番阴冷论述。他知道韩非所言正是数百年来的史笔纪实,可是——

韩非才只有十七八岁,更身为王室公子。

到底怎样的成长环境,才会让他生出这些与年纪不符的思考,方州不得而知。但这半年来在韩宫教书,遇到的王族和世家子弟,却都不似韩非这般深冷难测。

方州惜韩非才华,自觉现在韩宫上下听学的少年俊杰里,无人能出其右,因此对他不倚仗王贵特权,用投文拜庄之举求学上进的态度十分赞赏,可怎么也没想到,韩非交出来的是如今这样一篇特立独行的文章。

韩非说完那番话,浑身散发的锋锐寒气倒是瞬间全收敛了,他不慌不忙地坐下来,依旧神色恭敬地看着方州。

纯粹又坦诚的冷,和过去每一次他们有分歧时并无二致。方州却知这次不同,因为这篇文不止他看,还会拿去桑海,在小圣贤庄的春募雅会上,由众多大儒品鉴。他想再说些话劝诫韩非,可是已没有时间修改。

过了良久,方州长叹一声,怅然之情溢于言表,更有几丝隐而不发的惋惜。他拿起桌上两卷竹简收入袖中放好,跟着站起身,韩非见了也起身而立。方州把衣服捋平顺,又问了一句:“公子可想好,就送此文?”

“晚生诚意拜庄,还请司教转达。”韩非抬手致意,礼貌回复。

“我既应允公子,必会终人所托。”方州见韩非决意如此,也不再多言。

“司教劝学之恩,晚生没齿难忘。”韩非欣然一笑,全不似方才犀利。

温和与冷彻,在他身上流转自如。方州执教半年来,韩非为人处世的淡然,与文字激昂的锋利,就似水火不容的矛盾,却能在他身上融会贯通。方州此刻看他,更觉一言难尽,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身。

“我与公子初见时,曾言善刀而藏。如今看来,公子仍是锋芒毕露。”

“直言敢为不惧世俗,原是好事,可公子应知桑海是儒门圣地……”

“以此文拜庄,难免惊世骇俗,真能达成公子所愿吗?还望你善思。”

方州说完这几句话,也不待韩非回应,便自行迈步离开。韩非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门口目送方州远去的背影。

春意盎然,也有寒暖反复,风起时骤然而至,吹动韩非的衣衫,扬尘扑面。

次日一早,朗风拂过,春日高照。

方州收拾妥当,叫了马车整装出发。从新郑去桑海,要十多天路程,韩王知他是名门大儒,此去小圣贤庄有问学雅会,专门派马车送他,也算不失王室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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