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艺中礼乐御射是大艺,书数是小艺,因此上至军国大事问神占卜,下至宫廷赏玩轻音绕梁,都离不开这乐律。师旷的人君之道,循仁义而德治,同时推行法令,以太宰之位辅佐君主理政,雷厉风行。
不过师旷为人颇有傲气,秉性又刚直,投琴撞晋平公的谏君之举也出自他。他主政思路涉及颇多学说,既以民本为治推崇礼乐,又主张清静无为,还奉法令正吏民,故此方州和韩非谈君臣之道,言及至此。
“不固溺于流俗,不拘系于左右,晚生觉得子野所想虽好,但采众家之所长却不能调政见之相异,终归是互为掣肘,难于并进。”韩非在空竹简上写了几处交谈所想,“何况子野谏君之举,已然有违臣节。”
“公子如何看平公所言,天下至乐莫过于人君,因其言不能违逆?”方州问他。
韩非笑了:“君位之尊在于一国之主,无人违逆的条件是,能坐稳王位。君王失道为臣民弃之,古往今来已有不少。”
他放下笔又正色说:“平公虽失道,但子野所为却只是意气之争。平公炫耀君之乐而不知君威根基,子野心有不满投琴撞之,若真中了,怕不是当场血溅五尺。”
“世人说子野刚正不阿,然谏君之法为意气之争,怎能见效?若后世佞臣以极谏为名实则弑君,岂非国乱?”韩非侃侃而谈,“子野在众臣前拂君王颜面,平公后来以带刺的蒺藜陈设宫阶报复,唤他解履拾级而上,君臣嫌怨俱失其道,晋国君权怎能不旁落。”
“公子之言别出心裁。”方州抚须,“但平公晚年骄奢荒淫,子野主张安民节俭,他有意气之争也是为正德治。”
“大兴土木建宫享乐,朝政就此荒废,人臣忧心也在份内职责。”方州语调平稳,“诚如公子所说,子野行为激进反而欲速不达,但清明为政却是利于国家。”
“轻徭役是良政,问题也在此。”韩非一指伸出点在桌面,“寸辖能制御车轮,只在关键一点。子野想融合儒之善民,道之无为,法之令行,可流于表面。君上减免徭役实则受惠的却并非民众,而是公卿。”
“以仁义约束公卿,岂非朽索驭马。昔年宋襄公泓水河畔引狼入室,晋文公退避三舍诱敌冒进,皆以仁义为名,却结局相异,不外乎审时度势的眼光差别。”
“子野之政面面俱到,皆贯彻不精,此为症结所在。”韩非得出结论。
有宋弱国,出襄公图霸,以仁义着称的宋襄公,和楚军在泓水河畔交战,先纵楚军渡河再任楚军列阵,最后堂堂正正交锋的结果就是全军皆败。而依信义之约的晋文公,感念昔日楚国对其援手,两国后来起战事,晋文公履约引军后撤退避三舍,实则让楚军深入腹地,最终在城濮之战大胜楚军。
方州当然知道这段过往,不由感慨:“霸业相争兵戈血见,虎狼之国各怀鬼胎。襄公之仁固为笑柄,却是成王败寇。若借仁义之名铸造霸业,又是另一番说辞了。”
“那便是晋文公。仁义为表利益为实,起初秦晋之好传为美谈,然而两国联军伐郑,烛之武三寸之舌便能说退秦军,有多好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了。”韩非摇摇头。
“公子总是这般语出锋利。”方州看了韩非一会,还是开了口,“文公早年流亡国外二十载,广结人脉,最后打回晋国夺位时,军队不战民众相迎,正是因文公贤德美名在外,仁义之用,就在这民心向背。”
“君臣彼此利用,而民众皆是他们得以功成名就的基石,文公虽成霸主,晋国此后却渐被公卿世族掌控瓜分,甚至连文公之死都事有蹊跷,若左传记载属实,难免有闷杀于灵柩之嫌。所以司教尽管知道个中真意,仍要礼赞刍狗之仁?”韩非反问。
“非也。”方州面上亦起正色。
“刍狗之仁,以百姓作祭品而造就。”
“霸业背后尸骨累累,可国家交征也是生死存亡不进则退。明君之道四海归心,苛政之朝危如累卵,不过都在君王自取。”
“国之大体,君之筹谋,身不由己也未可知。方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我只愿清明贵在本心,知难勇往,守道自重,防微杜渐,仁义才不至成为世人手中利刃,令善者引刀自戕。”
韩非注视着方州,两人的眼神相交各自坦然,过了一会韩非移开目光。
引刀自戕,这四个字让他有所思虑,忽然想起了父亲,也是韩国之王。
忠孝之礼讲究为尊者讳,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内情不宣之于外人。
他和自己父亲的苟合,君父在上,他身为臣子皆难自脱。所以父亲一次次利用他的亲情拿捏他,无论是他对妹妹的兄长顾念,还是他曾经对父亲的剖心析胆。
最后都成为父亲对自己的一场磋磨。
“乱世起争霸,恶道溃人心。”
“欲念无穷,王权之尊更恣情纵欲。若能铸法而天下一统,或可破茧重生。”
韩非轻声说了几句话,室内一时寂静。
方州见韩非眉宇间徜恍,沉默半晌收好竹简,起身取过那张古琴,平置于桌案上。琴身以梧桐为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色香漆,雕琢精密的花纹。琴额宽平,琴身向琴尾逐渐变细,焦尾收于龙龈。琴颈琴腰向内有弧弯,琴面绷直七根雪蚕丝做弦。
方州抬手抚琴,一串如流水的鸣溅之音清澈涌动。韩非彻底回过神,悦耳声音让他心情松缓几分,他便笑了:“我猜司教擅琴艺,今日有幸听闻,果然音韵传神。”
“公子从何处听闻?”方州也笑问。
“司教表字定弦,难道不是弦歌不辍,妙手而定之意?”韩非眨了下眼。
“好一句弦歌不辍。方某教化之志,公子明白,我最感欣慰。”方州伸手按在琴弦,望着韩非继续说,“听闻公子近日学琴,想必师从名家,你我常谈书道,久之易乏,何不以琴会友,大道若弦?”
“司教肯指点,晚生却之不恭。”韩非颔首致意,“不过司教师出儒门,为何不选仲尼琴,而要用这伏羲琴?”
“仲尼琴清音雅正,伏羲琴返璞归真,俱是琴中上品。但抚琴之人天下何其多,适合自己的方为优选。”方州两手把古琴向韩非平推寸许,“公子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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