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靠边走出殿门,气浪扑面而来,晌午时分正是最热,满眼白晃晃的石板地在蒸散的水气中扭曲。他走到殿外空地偏侧,提起衣袍下摆,端正跪下去。膝盖接触冷硬石砖的一瞬间,韩非呼出一口气,针刺的酸痛感密密麻麻传来,憋闷黏稠的空气包裹住他。
艳阳散发出道道炽热光芒,很快他的后背就让汗水湿透,他垂着手依旧跪得笔直,满脸汗珠一颗一颗顺着面颊滴落在地上。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眼,议事殿的大门看不清里侧,只剩下黑洞洞的门框宛若巨口。
酷热让他的体感愈发模糊,对时间的流逝也迟钝起来,他身姿僵硬地跪直,束起的头发里,细小的汗流如许多小虫爬过,黑亮的青丝覆盖着汗液,蒸出一团潮气。
韩非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用全部意志对抗摇摇欲坠的晕眩。恍惚间有人从殿内走出,前行几步忽然转向,朝他走来,阴影投射在身前的石板地。韩非抬起眼,那是他的大哥,韩国的太子,此刻锦衣华冠,脸色嫌怨。
太子端详着他没说话,韩非又把眼睑垂下去。他在烈日下久跪,面带潮红满脸水渍,晒干的汗液湿濡黏腻,再覆上新的汗液,一层一层糊在脸上,像是蒸熟的肉羹。太子原本一肚子怨气,却莫名化出几分邪火。
他这九弟,生得清俊标致,只是一向独来独往,在众多子嗣中难免疏离。太子以往不曾留意,这次离得近了,忽然发现脸上染着病态红潮的少年,就似黑白素雅的帛画泼上几点胭脂暖色,透出一股邪异之美。
烟花风月地逛多了,这邪异的美感却模糊了雌雄界限。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秀逸的脸颊曲线交汇出弧度精致的下颌,衣衽随着呼吸而起伏,让人一阵口干舌燥。太子晃晃脑袋,暗骂自己被酷日烤得昏了头。
“赤日炎炎,可怜九弟如此狼狈。”他嘲弄地咂舌,“要是你跟我服个软,我就去和父王求个情,饶了你这次。”
韩非没有回应,仿佛不曾听到。
太子心里那股邪火,被他这淡漠的态度激得越发浓烈:“难怪父王罚你,这般不知礼仪好歹。先贤说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你如此意气之争,当真是孤臣孽子。”
韩非这次抬头了,他迎着太子不甘心的眼神回望了一阵,淡然一笑。
“太子殿下误会了,我只是据实回禀。”
“两强势均,才会有争执。先贤也说,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殿下以为是争,只因殿下知之尚浅。”
这几句话说得语调平和,太子听在耳里却觉得都是芒刺之音。
“你……!”他顿时气结。
“赤日炎炎,殿下不妨早些回府,以免虚火过盛闷热伤身。”韩非语调清淡。
太子没再说话,粗重的喘气透着怒意。他忽然跨过一步,绕到韩非身侧,伸足踩上韩非的左脚。韩非因为跪立而脚背贴在地上,被结结实实碾住脚掌。太子平日虽耽于美色,却也玩驭鹰犬,下脚颇有几分狠劲。
“庶出之子,也敢在我面前猖狂。你可知道你的母亲当年是戴罪之身?”太子一边使力踩踏,一边阴恻恻地说。
韩非挣动几下撤不开脚,脚掌被碾过牵动脚踝,是锥心之痛,他嘴上依旧淡然:“挟私妄议君王内事,就是嫡长子的礼仪?”
“我不过是替父王教训下,你该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太子说着话,压着韩非的脚掌踩到踝骨,用力踏住扭折,骨节爆出轻微的咯嚓声。他正要继续发力,韩非突兀抬起手肘猛撞他的腹部,顺势把他推开两步。
“太子殿下要替父王管教我,岂非现在就想代行王权了?”韩非依旧跪着没起身,但眼神却比烈日之芒更加刺眼。
代行王权,这四个字的份量让太子也心下一惊。韩安就是如此对先代韩王——也就是他们的祖父。即便太子再蠢笨,也知道这四个字的指控等同触及君王命门。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燥热气息浮动。太子咽了咽口水,惊怒交加让他进退不是,就此罢手实难甘心,但他也知方才已有僭越。恍然踌躇之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暑热难耐,我送太子殿下回府。”来人是韩宇,说话仍是温和周到。
“四弟,我……他……”太子用手指着韩非,还想要说些什么。
“九弟尚还年少,殿下何必认真,我等皆为父王臣子,该是兄友弟恭。”韩宇笑着,拢住太子华服的长袖,再扶住他的肩膀,半推半就地带着他转身而走。
两人走远了,太子甩开韩宇,抖着袍袖捋顺衣服,他抱怨着:“四弟为何拦我?”
“殿下息怒。非是我要出头,而是父王叫我拦下你。”韩宇笑得意味深长。
太子闻言一愣:“可先前不也是父王叫我去会他,要他道歉了事?”
韩宇看着他的大哥一头雾水,但笑不语。
太子和韩宇走了,又过好一阵,张开地也自议事殿离开。此后便无其他人往来,只剩韩非跪在院里。过了晌午,有内监宫女为韩王送来午膳,忙碌之间却无人理会他。
下午时分,殿外更加湿闷,韩非也不知跪了多久,只觉浑身汗液都要流干。他已无法维持端正的跪姿,眼前都是一片模糊。他跪坐在地上,身体摇摇晃晃,两手撑着地面,胸膛阵阵憋闷,满腹干呕之感。
整座韩宫在炎热中沉寂,韩安一直没离开议事殿,间歇有宫人带来竹简奏报,韩安就在殿内一一批阅,再让人传出去。
院内响起扑通一声,这是韩非第三次被晒昏在地上,短暂的晕眩让他坠落,触地的坚硬撞击又让他弹回意志。他在地上扭动挣扎想要再支起身体,两耳却只有一片嗡鸣。嘈杂的声音中,渐渐传来一阵清脆脚步声,似乎是金铁的靴子规律敲击石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