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遒不再说话,转身向外走。路过木桌时抬手放下一团布包,径直出了殿门。
韩非喘息两声,步履蹒跚也打算离开,他想了想,还是走到桌前打开那布包。里面有一只皮质水囊,还有几块粟米软饼。他看向落地窗外,黑沉的夜幕下,星火点缀的韩宫楼阁一派迤逦绵延,他要走回自己居所,需得绕过半侧离湖,或是穿过曲折的水上游廊。不论哪条路,以他现在的状态都很艰难。
韩非拿起粟米饼再打开水囊吃喝,他需要更多体力,但心里也生出更多警觉。
这庞大的韩国王宫,屋脊瓦檐嶙峋,离湖幽暗深邃,灯火蜿蜒闪烁,像是一座盘卧的迷宫。处在山顶的冷宫是最高之所,就如镇守的猛兽张开血口,死死咬住韩非全身的骨骼与肢体。他在巨兽的獠牙缝隙艰难挣扎,被撕扯得遍体鳞伤,保全心底最后的坚守。
他的忍耐和驯从,不是心的屈服。
这是亲生父亲对他的猎捕,他是身陷囹圄的玩物,被无形的锁链禁锢翅翼,染血的羽毛凌乱飘散,但骨节却从未折断。
春去夏至,时光清淡流逝。
韩宫依旧平静如常。几个月来,除了边境小规模的摩擦战事,也无再多烦扰。
河洛的酷暑,天气反复无常,时而阴雨连绵,转又晴空干旱。夏末之时,新郑周边已连降十多天暴雨,才堪堪放晴。
雨后空气原本湿润,但烈阳高照蒸散了水气,就闷热起来。整座韩宫被湿热笼罩,带着一股黏意。王宫的青石路上,走着两个锦衣华贵的男子,向着韩王的议事殿而去。
当先一人是韩安所立的太子,也是他的嫡长子。太子为人平庸,却好声色犬马,外人面前更是作威作福。他相貌本算周正,只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平日耽于玩乐,年纪尚轻却虚耗纵欲,气质松垮孟浪,就少了韧性和稳重,尽显纨绔子弟的浮夸不实。
“半月大雨才过,父王不去避暑围猎,却叫我等急急赶来,真是浪费大好晴天。”太子一边走一边朝身后之人抱怨。
“父王急召,想必是有要事。”跟在太子身后那人回应着,他只比太子小上两岁。精气神却胜过太多。面容端肃,身形挺拔,看着颇为刚毅,又带了几分深沉难测。
“四弟,你猜会是什么事?”太子举头看着艳阳空悬,心里只想回府上纳凉。
“听闻今日退朝后,荥阳有急报,我想多半与此有关。”被唤四弟之人,是韩安的第四子韩宇。太子庸才,韩宇却精干过人。韩安夺位之时,他虽未成年,就已不少献计献策,韩安便对这儿子一向另眼看重。
“区区地方,有何要事。”太子发了句牢骚,忽然转头挑起浓眉笑得轻浮,“我倒听闻城南歌坊新来位舞姬,惹得那搂草打兔子的姬无夜都前去瞧新鲜,四弟可知?”
“太子殿下雅兴,我怎能比,不如改日请殿下带我一睹佳人风采。”韩宇略为颔首,嘴上客气却暗自发笑。他这大哥无心朝政,更爱美色猎艳,城里几家青楼都是常客。
那荥阳急报他早已派人探听清楚,是多日暴雨引出大河水患,此番来势汹汹,席卷南北两岸,魏地与韩地都有多方受灾,千亩良田顷刻覆灭,听闻河北魏国战事频繁之地更有易子而食的惨状。荥阳地处战略要冲,四周有几条水系干道,更有韩地最大粮仓。如此要塞被水患所扰,赈灾自是刻不容缓。
太子满心想着避暑玩乐,韩宇却在算计韩安此时急召会作何安排。两人各想心事,一路走来就到了议事殿。这宫殿与上朝大殿相隔不远,常做君王的私议之地。
进了内殿,就瞧见韩安坐在御榻上正看着一卷竹简,韩宇擅长瞄眼色,发觉他的父王面带不善,再往旁边看,还有一人笔直跪在榻前垂首而待,是他的九弟,韩非。
他这九弟一表人才,少年意气锋锐,还写得一手好文章。韩宇本以为韩安会有所器重多加栽培,但几年下来,只觉韩非完全不入父王之眼,父子关系不但疏离,韩非还时常触怒韩安,罚跪这事他见过不止一次。
身边的太子已经躬身向韩安行礼,韩宇也跟着低头揖手。韩安摆摆手,叫他们先殿内候着,等相国张开地来了再议事。
太子本就不上心这次议事,站在一旁无所事事,不知在想哪家青楼的姑娘。韩宇倒是又多瞄几眼。御榻前的桌上有几卷竹简,韩安看完一卷就扔在一旁,拿起别的再看。跪在榻前的韩非低着头,看不清脸色,韩宇想了想,多半是为那韩宫的老夫子。
夫子请来时自荐是德高望重的大儒,在宫内教了几年书,虽无功劳也无过错,循规蹈矩地教引圣贤书。满腹繁文缛节,韩宇听着都觉无趣,倒是合那儒学的中庸操守。韩安未成年的子嗣跟着他研习名家典籍,却只有韩非多次和夫子观点相左,引起激辩。
以往夫子教不了他,就来找韩安陈诉,韩安也每次都公开罚过韩非了事。但最近的几个月,韩安却像转了性,夫子来说事,韩安就敷衍过去,却不见有何责罚了。
昨天夫子又和韩非起了言辞冲突,韩宇早不在宫里研习课业,也没过问具体原因,只知传到宫外,是韩非说那夫子迂腐守旧,实为国之蠹虫。夫子气他不辩长幼尊卑,有辱先贤斯文,这次也不来找韩安告状,直接呈上一卷文书,言称不胜教化,干脆拂袖而去。
韩宇心里明白,过去几年夫子总向韩安自荐才学,想借势在韩宫谋个文政官职,而父王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以前为夫子罚韩非,算是给足面子,这几个月轻描淡写,那夫子自然觉得君王不再重视自己,也就趁早请辞另寻别家,不外乎继续求取功名。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丢的是韩国王室的面子,惹得韩安不悦也在情理之中。韩宇理顺了思路,就不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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