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亡迹初现
这日,大梁将军突然接到王命:魏王要夜巡城防,须提前一个时辰闭关。
好久了,素称夜不关城的大梁第一次在暮色时分隆隆关闭了城门。
城外宽阔的护城河上,几座大石桥也被铁栅封闭了,如同小城池收起了窄窄护城河上的铁索吊桥。
虽然这是古老而不再具有实战意义的城防传统,然作为遵奉王命的闭关程式,这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传统却是必须遵守的。
于是,已经没有了那种可以哗啷啷拉上放下的吊桥的大梁,破例用铁栅封闭了四座城门外的宽阔石桥,算作了“收起吊桥”这道程式。
否则,大梁军士对颇喜讲究的魏王将无法复命。
于是,也是第一次,夜幕降临时大梁城没有了内外相连的灯火河流,只有城头的军灯闪烁在茫茫平原,恍若夜空稀疏的星星。
曾几何时,大梁城风华富庶独步天下,与齐国临淄、秦国咸阳、赵国邯郸并称天下四大都会。
四都之中,若论真正的商贾汇聚、百工云集士人流聚物流畅通,还得以大梁居首。
因为,齐国临淄毕竟僻处滨海之遥,士农工商或望而却步,或鞭长莫及。
诸般气象与大梁相比便稍显单薄。
赵国邯郸虽为战国中期的后起之秀,盛则盛矣,却多以大河之北的胡商、燕商以及天下任侠所向往。
楚齐人士与治学之士则较少涉足,蓬勃之中便少了些许郁郁乎文哉的气象。
时人所言质胜于文,此之谓也。
秦国咸阳大出天下,自不待言,然终因与山东六国恩怨纠结,又因律法甚严,人流物流终归受到了诸多限制,于是乎与邯郸类似,少了一些令人心醉的文明风华神韵。
唯独这魏国大梁,地处苍茫无垠的大平原,濒临大河而居天下腹心,水路宽阔,官道交织,车马舟步样样快捷,衣食住行件件方便,辐辏云集人物汇聚,蓬蓬勃勃而成枢纽之地。
战国初期,大梁尚未成为魏国都城,已经是中原地带财货集散的工商重镇了。
及至魏惠王时期开始筹划迁都,历经数十年营建扩展,于秦国夺取河西之地后正式迁都大梁,这座重镇遂以令人炫目的气势迅速崛起为天下第一大都会。
当年苏秦对大梁的说法是:“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
也就是说,车马人流多得如同大军行进。
但是,作为魏国都城的大梁,其特异不仅仅在于繁华便捷,而在于一种独有的神韵:她包容接纳了天下各色人物与列国滚滚财货,能够为任何行业提供最为广阔的天地,能使各色人等最为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出路,弥漫出一种战国独有的奔放张扬与自由进退精神。
也就是说,特立独行地自由挥洒,绝不仅仅是一种士人精神,而是一种弥漫天下更聚结在大梁的人民风貌。
时人言临淄云:“家敦而富,志高而扬。”究其实,大梁之谓也!
唯其如此,当魏惠王、魏襄王、魏昭王三代近百年,大梁始终是天下商旅百工的首选之地,是士人游学的神圣殿堂,是天下邦交角力的最大战场。
历数战国名士,没有在魏国游学而能成为大家者,几如白乌鸦一般罕见。
反过来,人流物流竟相汇聚,又大大地刺激了大梁的工商百业。
那时的大梁,商社作坊鳞次栉比,名士学馆比比皆是,酒肆客栈遍地林立,珠宝皮毛盐铁兵器丝绸车马汪洋恣肆,天时地利人和具结交汇,大梁连仔细回味都来不及,便成了天下垂涎的首富大都。
“烁烁其华兮,煌煌大梁。”
“魏王,大梁金城汤池,青庐奈何哉!”
冷清空旷的长街上,魏王假与左丞相尸埕的对话飘荡在辚辚车声之中。
午后时分,魏假正在与最心爱的几只猛犬嬉闹,太子右丞相魏炽匆匆前来,禀报了一则秘密消息:秦军王贲部于三日前班师回到了颍川郡的河谷驻地,有可能筹划攻魏!
魏假思忖片刻,立即召来左丞相尸埕及大梁将军、河外将军会商。
会商议题有两个:其一,如何就韩乱事对秦国说话?其二,秦军王贲部会不会攻魏?会商一个多时辰,大臣将军们一致认同了魏王假的两则决断:其一,韩乱之事秉承既往说法,咬定魏国从未参与支持韩国旧世族,因此,对秦不须回复,以免自召怀疑;其二,无论王贲是否攻魏,都要未雨绸缪,秘密向大梁调遣军马,并立即增强大梁城防。今夜立即巡视大梁城防,也是魏王当殿决断的。
为此,大臣将军们很是赞颂了一阵魏王的深彻洞察。
能如此快捷地做出决断,并得到大臣们如此拥戴,魏王假很为自己的用人之道及目下的庙堂权力框架欣然**:自魏武侯之后,魏国几曾有过如此同心协力之庙堂?中兴魏国,舍我其谁!
要解得魏假心绪,先得说说魏国目下的庙堂人物。
自迁都大梁,魏国国势不可阻挡地日渐衰落,与大梁都城的蓬勃风华之势形成不可思议的落差。
其中奥秘,魏国人不解,天下人更不解,于是生出了种种议论评判。
其中最令天下诟病者,是魏国的人才流失。
自魏武侯死至目下魏假即位,魏国历经惠王五十一年、襄王二十四年、昭王二十年、安趋王三十五年、景滑王十六年,共五世一百四十余年。这一百余年中,从魏国走出的名将名相名臣名士举不胜举。
尤其是秦国名相名臣,几乎有八九成来自魏国。
与此形成反差的是,除了一个信陵君,魏国在百余年中没有出过一个名将一个名相。
于是,天下遂有了“魏才人用”之口碑。尽管魏国几代君王都不认这个口碑,可人才依旧在流失,魏国依旧没有当国栋梁。
魏假即位,很为这一口碑懊恼,决意搜求贤才中兴魏国。
魏假聪敏好学,冥思苦想地归总出了魏国衰落的两则弊端:其一,用人不当。
虽然魏假很不情愿承认这个弊端,但终归是天下公议,魏假还是认了。
后来,魏假的这一胸襟很是被大臣们颂扬了一阵子。其二,权臣太重,使魏国庙堂不能有效决策,魏王决断每每受阻。
魏假熟悉国史,认定君权受压的最大前车之鉴,是曾祖父魏昭王的少子信陵君权势过重的恶例。
山东六国都对这个信陵君赞颂崇敬有加,自认学问有成的魏假却以为:信陵君盗窃兵符、击杀大将、擅自调动大军救援赵国,这是三桩等同于叛乱的大罪,在任何邦国都是不能不严刑处置的。
可在魏国,居然能重新接纳信陵君返国并再次当权领政,祖父安釐王当真不可思议,天下人因此而抨击魏国不纳人才,同样不可思议。
基于此等深思熟虑,魏假认定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根本:无论多大的贤才,都不能对魏王的权位构成胁迫,否则,不是真正的贤才。
为此,必得谨慎遴选贤才,必得妥善构架庙堂权力。
庙堂权力,除了国君,第一个位置自然是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