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虚观后山的育幼堂,每天的生活如同游走在峰峦间的浮云柔雾那般恬淡轻盈,光阴像鼻涕一样在我身上肆意流淌,无忧无虑的童年比一个喷嚏还要短暂,转眼就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
这一天,师父领我到书斋,指着满屋子的书对我说:“这些就是书,跟我念,虱——屋——书。”
我鹦鹉学舌:“虱——屋——书。”
“好,你已经会读书了,下面我们来识字,”师父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然后逐个指着告诉我,“记住,这是你的道名,七——油——求,撕——我——惢,求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寓意极好。”
我似懂非懂地重复了一遍发音,目光扫过默然静立的一排排书架,那里被蜘蛛们布下了八卦图似的天罗地,架子上垒着一摞摞蓝皮白线的书,呛鼻的灰尘无孔不入,连窗洞中透入的丝丝光线都与它们搅得难解难分。
“这么多书,干什么用的?”我问。
“呵呵,”师父说,“屁用。”
接着师父带我去大堂,召集众师兄与我认识,听完师父的介绍,我很好奇:“为什么大家道名里都有个求字?”
师父说:“你们是求字辈。”
我又琢磨:“那后一个字有什么含义?”
师父说:“命中所缺,名中可求,平衡之道也。”
我便对照每个人的腰牌,逐个熟悉他们的道名:“求鑫,求森,求淼,求焱,求晶……”
啪!我脸上瞬间多了五道指印。“兔崽子!老子的道名是你随便叫的吗?”求晶怒目圆睁。
“为长当能容,”师父轻轻叹了口气,抚着我的脸,“他是你大师兄,不喜欢别人叫他道名,你记在心里就行了。”我点点头,只觉脸上凉凉的很舒服,指印已然消失。
大师兄本名叫段未,昂藏七尺,一表人才,无论往哪一杵都格外惹人注目。他是某个古老邻邦的皇族后裔,入门最早,悟性极高,有过目不忘、无师自通的天赋,虽然师父从未传授任何武艺,他却不知从哪里学得一手好剑法,尤其擅长左手使剑,动作迅猛,攻势凌厉,比憋了几个时辰才撇出来的尿还要势不可挡。他所佩之剑出自三百年前的铸剑大师泽午帝之手,名曰“仁智剑”,吸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光华,静可镇乾坤,动则乱阴阳,非常了得。
另外几位师兄早有自知之明,纷纷另辟蹊径,专攻一技,各有所成:二师兄经纶满腹,三师兄厨艺精绝,四师兄算术出众,五师兄力大无穷。这样将来就算在江湖上混不下去,还可以去教教书、炒炒菜、管管账或者搬搬砖,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总之,这儿每个人都深信段未迟早会继承师父衣钵,成为一代宗师,因而对他敬畏有加,就等着二十年一度的“品道究竟汤”来为其确立名分。
“品道究竟汤”是一项历史悠久的神秘活动,每隔二十年,师父会把门下弟子召集到一处神圣庄严的场所,坐而论道,以观众人资质高低、道行深浅,筛选出重点培养对象。我入师门这一年,正值新一届“品道究竟汤”。
为了这一重要时刻,大师兄埋头苦学大半年,遍览青虚观中所有典籍,还让二师兄替他写了好几篇谈经论道文采飞扬的稿子,诵至烂熟。而我本来就不喜欢与人争,也不喜欢读书,甚至连动都懒得动,大多数时候,我都独自一人静坐在角落,看天地,看星月,看山水,看雨露,看草树木,看鸟兽虫鱼,大半年下来,学无所成,连自己的名字都经常写错,无疑是要垫底的节奏。
这一日,众人齐聚一堂,屋中雾气缭绕,奇香扑鼻。只见师父须发披散,面颊绯红,神态甚是陶醉,口中念念有词:“香泉涌出半池温,难洗人间万古尘。混沌壳中天不晓,淋漓气底夜长春……”
“师父,这三伏天怎么带我们来泡温泉?”五师兄汗流浃背地问道。
“袒胸露怀,赤诚相待,白水鉴心,夫复何求?”师父向空中弹出一个搓得溜圆的黑色泥球,白的皮肉在水蒸汽中若隐若现,“做人嘛,就该常洗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众人解衣入池,我刚褪去内衣,三师兄忽然一巴掌拍在我光溜溜的胸膛上。我一愣:“干嘛?”
“好大的苍蝇!”三师兄挪开手掌,也不禁一愣,“呃,是个痣。”
我胸口正中间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与生俱来。它微微隆起,圆润透明,呈现出琥珀一样的颜色。众人围过来细看,只见那痣中似藏着一缕紫气,上下激荡,左冲右突,忽而缩成一团,忽而又幻化成一张人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