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的‘作业’呢？”苏诗亦转头看向段初雨。
段初雨的画作就放在其身后的桌面上，和孩子们的“课堂作业”分开。
但此时，莫名生出点恐惧，段初雨手在画上掩了掩，没主交上去。
这细小的动作被苏诗亦捕捉到，“苏老师”挑眉，说：
“怎么，不想给我看？”
“……”
段初雨眼神躲避，思考一番，还是把画递了过来。
第一幅是“房树人”，本质上需要根据作画者潜意识里这三方的特征与关系，来解读作画者自身与家庭、与世界的关系。
但段初雨却在画面上，密密麻麻画满了砖。
只有铅笔，没有色彩。线条平直，砖块垒得规整。
“这是什么？”苏诗亦问。
“嗯……”段初雨沉吟了会儿，“长城？”
“算建筑，算房子。那树和人呢？”苏诗亦抬眸。
声名显赫的小段总难得有种被老师抽查作业的心虚感，顾左右而不言，许久才投降，“没时间画。”
明明画完后，段初雨还看着别的小孩画画发呆。
目睹过这一幕的苏诗亦没有揭穿，但笑不语，揭到了下一页。
下一幅是自画像，画面上的女人应当是段初雨此时的装束，纯色的简易套装，披散的黑发。
依旧没有色彩，只是用铅笔绘制。
冲击的是，画面上的女人没有五官。
倒是衣物上常被肉眼忽略的针织纹理，段初雨居然一笔一笔细致地勾了出来。
苏诗亦无奈皱眉，又开口：“还是没时间画？”
“……”段初雨没回答。
“就当是这样吧。”苏诗亦也没追究，把画好好收进抽屉里后，突然坐上段初雨面前的桌面，与对方距离很近地面对面。
段初雨向后靠着桌沿，没坐上去。
这样的姿势，不会让两人的距离更远，但又都会让彼此觉得自在。
“长城，代表着什么呢？”苏诗亦提问。
“嗯……”段初雨配合地回答，“奇迹？”
“你觉得人们看到你画的长城，会有什么感觉呢？”
“认真？细致？严谨？”
“都可以有。”苏诗亦肯定了她的答案，却也抓住了一个细节，“但你主动遗漏了它的作用。”
“……”
“防御。”
“……”
“小段总用防御工事把外界隔起来，同时也把自己藏了起来。自画像故意不画五官，是不是担心被我解读出什么信息来？”
段初雨眼睫一颤，竟没遮掩，“或许是吧。”
“其实你不用怕，我也没系统学过心理学或绘画疗法。我只是跟着这里的老师医师们稍稍探讨了些技巧，结合我自己对学生们的了解，来分析这些画。”
苏诗亦轻声解释，目光似有若无投往已经关闭的抽屉，仿佛在重温孩子们留下的色彩——
“所以，哪怕我在你的画里读出了什么，也不是因为技巧，只是因为我了解你。”
段初雨的手指为了维持平衡，正扣在身侧的桌面上。
听到苏诗亦自然地说出“了解”二字，她的手指不自知地抠紧，蓄着些压抑的情绪。
“段初雨。”
这大概也是苏诗亦第一次，连名带姓呼唤段初雨的名字。
让段初雨听得心一颤，却又不敢抬头直视。
她听见苏诗亦继续说：“别人看到你在纸上呈现的这些画面，或许会意外，但我不会。我知道，你习惯了筑起高墙作为防御，把自己保护起来。”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苏诗亦歪着头，“你又不是故意屏蔽谁。这是你一直以来保护自己的方式，并且很有效，不是吗？你把自己保护得非常好。”
“但……”段初雨眸光摇晃，像蓄着水汽，“你不是想了解我吗？”
“嗯。又不急于这一时。”苏诗亦抿唇笑，“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不是吗？”
段初雨听过许多好听话。
夸奖她的身世，赞美她的容貌，崇拜她的气场与才谋。
但那一切都比不过苏诗亦的一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话，必须得是苏诗亦说出来，才算好听。
本紧张的气氛瞬间舒缓。
苏诗亦总有这样的能力，让与她共处的人感到舒服。
段初雨放松下来，便主动找起新话题，“苏小姐，真的很适合当老师。”
“是吗？”苏诗亦弯着眼睛笑，“我的热爱都给了绘画，但我也确实很享受老师这份兼职。我尝试过许多级别的教师，幼儿的，小学的，初中高中，还有成人的。”
“不想稳定地接触某一个年龄段吗？”
“与不同年龄的人相处，是我学习世界、获得艺术灵感的方式，也是我了解可以给不同阶段的人提供何等帮助的方式。”
“很了不起，苏小姐。”段初雨点评，“那么早就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坚定地践行自己所想的。”
“那么早？”苏诗亦抓住重点，“多早？”
“不是从大学时期就开始了吗？”段初雨的回答不像是猜测，更多了几分笃定。
“你怎么知道？”苏诗亦先是惊讶，转而领悟，“你调查我了？”
“……”
段初雨又没说话，或许是不知道如何回复，也或许是不知道该不该回复。
气氛就又低迷下来。
苏诗亦表情依旧明媚，“不过，下次如果对我的事感兴趣，不用调查，可以直接问我哦？”
“你也是。”
“嗯？”
段初雨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了情绪，“对我感兴趣，不用通过分析绘画的技巧，你可以直接问我。”
“好。”苏诗亦爽快答应。
“……至少这样，我还能知道你对我感兴趣。”
很轻的一句话。
但因为二人距离很近，苏诗亦听得很真切。
一字不落。
与话语一起落地的，是两人比呼吸更抓耳的心跳声。
“……好。”
苏诗亦又应了一声。
但这一声比上一回的，多了点小小的心事。
*
送走段初雨后，苏诗亦在白纸前静坐了许久。
几番与段初雨的相处，都会刺激起她罕见的创作欲。
这回场地受限，她没有颜料，没有优质的画纸，有的只是普通的白纸和略钝的铅笔。
苏诗亦只能用素描的笔触，画出段初雨的手指。
整张画纸布满手指不同的视角。
有一格，是手指折叠衣物的。
指节没入布料的褶皱，若隐若现。
有一格，是指腹贴着笔杆的。
因发力而肌肉微微绷紧，线条健康漂亮。
有一格，是手指撑在桌面，抵着身体的重量。
有一格，是指尖系上衬衫的领口扣子，指甲泛着淡淡的光。还有……还有……
苏诗亦画得累了。
她放下笔，后仰拉开视距，纵观整个画纸的布局。
画满了段初雨不同角度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