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 岁属中和。中瓦语笑喧阗,客人互相赠送装着瓜果种子的青囊,塞到对方怀里, 祝声多子多福。
赛咿哥1厚实的左衽袍里塞满了青囊,他灵活地穿梭人群,髡发小辫飞扬,圆润的脸庞掀起波浪,稚气地喊着:“辽国特有的欧李子装在此, 一文钱爽利带走!”
赛咿哥操着一口流利汉话,装束却是辽地打扮。中瓦里新来的客人心想这场景真是新鲜,辽地小孩不回辽地, 反倒在临安瓦市混得有模有样。客人勾手唤来茶博士, “这小孩是谁家的?”
“客人您有所不知,这小孩是土生土长的临安人。听说他爹是边疆将士,打了败仗,死在了疆场。他娘带着他,原本住在钱塘门一带, 后来搬到中瓦这片住。他叫赛咿哥,是中瓦一带的小霸王,能说会道, 精着呢。”
茶博士给这位坐在角落的客人添了盏茶, 抬了抬眸, 这才睐见客人斗篷覆身,脸上还带了个银面具。这身装束神秘得很,像银字儿里隐于市的侠客。
客人举手投足之间, 尽显矜贵优雅。微微晃了晃身, 划落一缕白发。
茶博士没敢多看, 端起茶盏走远,嘴里念叨着:“听声音是位年青郎,可头发却白了,真是奇怪。”
那位客人并未注意到茶博士的异样,凝着睇,盯紧赛咿哥的身影。
原来这孩子就是赛咿哥。
赛咿哥自然不知有人背地里念叨他,袍里的青囊送出大半,他把剩下几兜香囊零散地系在腰带上,出了中瓦,抬脚跑向钱塘门。
钱塘门道和巷算是在他临安的老家,如今虽然搬走了,但空闲时仍会跑来看一看。当然囖,回忆过往不是赛咿哥今日奔来的缘由。
道和巷寸土寸金,巷里地皮最贵的,是一处空置许久的宅邸,月官渡。正月末,月官渡搬来一家贵人,富得流油。赛咿哥想,贵人的心肠软,看见他跑得满头大汗,肯定会可怜可怜他,一下把剩下的青囊全买了。
呼哧呼哧喘着气,踅入巷,遥遥望见月官渡的主家站在门口,由着女使给她系帷帽。
赛咿哥认得她,美得跟仙女似的,就是总有心事,常常枯拢着眉心,恍似谁欠她万千贯铜钱。
这位小娘子身旁跟着一猫一狗,赛咿哥也记得,这是她前日从北瓦抱来的宠物。
小娘子拒人于千里之外,赛咿哥只好从宠物这处下手。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罐熏鱼肉泥,嘴里“嘬嘬”两声,悄摸靠近。
这厢浮云卿手指被牵引绳扯动,敛下眸,见窝在脚边的猫狗都摇着尾巴站了起来,哒哒地踏着脚,蓄势想往外跑。
她“啧”了声,“敬小猫,敬小狗,你们俩怎么回事?乖一些,待会儿要坐船游西湖。你俩这么激动,是不是想把船也给掀翻呀?”
尾犯想笑可又不敢,手指穿梭,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而后扽了扽纱帘,说道:“祝三皇子殿下新婚新禧的贺帖和贺礼已经送回京城囖,殿下回信,京城一切安好,问您近况如何。”
见猫狗仍不听话,浮云卿无奈地踢了这俩一脚,一面回:“近况如何?还能如何,凑合地过嘛。麦婆子不是在记我每日的精神劲嚜,我昨日寻来记事簿,偷摸窥了窥,‘疯’字后面,写了五个正。‘好’字后面,写了半个正。你问我,我说凑合,但我说的不重要。姐姐会听婆子的回话,在她们心里,我还是整日寻死觅活的,失眠多梦,半夜起来会嘶吼的疯子。”
然而就算是疯子,也需要宣泄情绪,所以她买来猫狗,取名“敬小猫”,“敬小狗”。抚着它们油光锃亮的毛,看着它们真诚无辜的眸子,有些糟糕情绪一下就不见了,与之日渐增长的,是她对敬亭颐的思念。
听完她丧气的回话,尾犯默了声,什么都不再说。
出了巷,往西边走数百步,就能走到西湖。浮云卿攥紧牵引绳,心想就这么短的距离,应该不会再出差错了罢。哪知刚走几十步,猫狗猛冲起来,拽得她只能跟着跑,踉踉跄跄。
过了会儿,猫狗终于停住脚。浮云卿叉着腰呼气,掀开纱帘一看,原来是在吃搁在地上的一罐肉泥。
缓过来神后,警铃大作。她抱起猫狗,气急败坏地训斥道:“俩糊涂蛋,平时缺你俩吃了?路边的野不要摘,知不知道?也不怕被毒死。”
这话真是冤枉人。赛咿哥从暗地里走出,“肉泥没毒。我就是看你家猫狗可怜,瘦骨嶙峋的,想喂它们吃点肉泥。”
话落,奉上一把青囊,扬声道:“相逢即是缘。小娘子,今日是中和节,来买个一件一文钱的青囊罢。没成婚,祝您觅得良缘。成了婚,祝您多子多福。我这青囊可不简单哩,囊袋里装着辽地特产欧李子,酸酸甜甜,十分开胃。小娘子,不如来沾沾喜气?”
常言道,不能轻信陌生人。可面前这小子,穿着辽袍,梳着辽髻。这身装束令浮云卿倍感亲切,像瞧见耶律行香一般。鬼使神差的,她就信了这厮的话。放下猫狗,任由俩馋嘴狼吞虎咽。她呢,挑拣出一件青囊,悬在指间,细细观摩。
成婚不成婚,这厮都没猜对。她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与亡夫做过最亲密的事,无非是相拥亲吻。觅得良缘,叵奈世事无常,天人两隔。
浮云卿没由头地泄了气,解下青囊,塞到这厮手里,“多子多福的福气,谁爱要谁要。”
赛咿哥还是第一次遇见中途反悔的客人,连连劝阻说这可不行,“小娘子,你摸也摸过了,岂有不买之理?”
浮云卿无语凝噎。好啊,原来是想强买强卖。别想成!她捋起衣袖,正想同这小孩讲道理,忽然转念一想,算了,买就买罢。毕竟是行香的老乡,不给他面子,也得给行香面子啊。
“买,买还不行嚜。这一把我都要了。一共是六文钱,对罢。”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来小插曲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哪想有个悍妇,三步并两步地闯进巷,把小孩提溜起来,扔到一边。
浮云卿被她这不好惹的气势吓得后退几步,而她慌乱的脚步声正好引起悍妇的注意。
悍妇刻薄地打量她几眼,旋即说道:“你是公主殿下罢,是那个死了驸马的公主,对罢?”
浮云卿惊诧地“啊”了声,落在悍妇眼里,算是变相的承认。
悍妇怒火中烧,掰正赛咿哥的脸,让他记下眼前人的面目。
“儿,记下这个祸水。”悍妇咒怨道,“红颜祸水,只会在关键时刻拖后腿,还装作无辜,顾影自怜。”
莫名其妙。浮云卿拆解着悍妇的话,明明是初见,可瞧她这阵仗,倒像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出门在外,底气都是自己给的。浮云卿毫不客气地反呛道:“我得罪你了?”
悍妇说当然,嘴角猛抽,讥讽道:“你得罪谁,心里没数吗?”
她愤恨地指着浮云卿,“恶人终有恶报,你别想逃。”
言讫,不经意地瞥了眼吓得哆嗦的猫狗,旋即搂着赛咿哥走远。
浮云卿怨了句晦气。地头蛇哪个地方都有,巩州的虢国夫人,临安的无名悍妇,都毫不露怯地将满腹恶意泄到萍水相逢之人身上。
遇见这些意料之外的事,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不能因为小人打乱自己的计划,浮云卿深吸口气,乜眼发抖的猫狗,“不敢撒野了罢,欺软怕硬的东西。”
在此之前,她从没养过毛茸茸的小东西。若非此遭,想是这辈子都不会过上给猫狗喂粮铲屎,鸡飞狗跳的日子。
没办法,谁叫它俩是“敬小猫”和“敬小狗”呢。她对敬亭颐的爱意转移到小猫小狗身上,她耐性不好,但她的驸马耐性无底线的好。她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本想今日糟心事到此为止,谁曾想瘫在船里赏湖景时,骤然受一重撞。这一撞,差点叫她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