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颐踅及窗边。榉木窗关得紧实, 四四方方的木屋像一座升温的熏笼,他无助地困囿在此。
他其实没有底气与浮云卿对视,所以故意穿一身甲胄撑场。沉重繁琐的铠甲撑起他的脊梁骨, 好让他能站得比雪青松还直。
敬亭颐支开窗,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远处的远处,厢军将死尸押到乱葬岗。这时未到十二月,故而厢军在火堆旁挂上一串接一串的白幡。他的心跟死尸的遭遇一样,都被戳成了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雪势不停, 四周静悄悄的。他待在窗边,思绪飘到远方的商湖。
敬亭颐撺紧腰间的金银钿大刀,僝僽地回:“青云山。”
事态发展至此, 有些事情, 他想慢慢同浮云卿说清楚。
“青云山上那座无名坟冢,葬着许从戡太医。”
浮云卿眨了眨眼,“等折回京城,我把这事同缓缓说说。她一直在寻许太医的坟冢,心里郁结。倘若知道许太医就待在青云山, 一定会了却心愿。”
再转念一想,知道又如何。
荣常尹怕露馅,提早折回京城。如今事情败露, 荣家几十口人一并被押入诏狱, 听候发落。
她没办法把诏狱里的罪人带到青云山, 把坟冢指给缓缓看。
至于卓旸……
浮云卿说这事到时再说罢。她知道敬亭颐只是随口一说,青云山并不适合卓旸长眠,何况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动身前, 浮云卿先去当地衙门看了看。
知州与判官狼狈下台, 衙门诸官, 死的死,伤的伤,在懿旨尚未下达前,官僚一致决定,先由推官兼任知州。
衙门富丽堂皇,金玉琳琅铺满,比禁中的装潢还奢华。
推官是个年青人,听闻公主驸马上门拜访,穿着一身官服,信步走来。
遥遥睐见浮云卿脸上的不满,推官掖了掖手,先把衙门贬低一番,“过去风气歪邪,当地酋豪纸醉金迷。衙门里,有些同僚禁不住诱惑,被腐蚀得不轻。公主放心,新年一过,臣就命人修整衙门。”
既然人家志气满满,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浮云卿跟着推官往衙门里面转了转,推官随手推开一扇门,里面坐着几位商议公事的官员。
年青的不过二十来岁,年长的不过四十岁出头。
浮云卿想,这倒也好。整顿地方风气,要不得手腕强硬有后台,要不得初生牛犊不怕虎。巩州积弊已久,反复动乱,给一拨年青人提供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碍于身份,她不便说太多。只是望着院里一丛濯雪的翠竹,意味深长地说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久坐对腰椎不好,处理完公事,常到院里走走,看看翠竹,兴许会有收获。”
推官哪里会听不懂,不迭点头说好。
最后一程,浮云卿去了商湖。
原本以为商湖死寂,来了才知,原来推官安排了数位力气大的汉子,提着数桶水往湖里倒。
汉子说,这是推官从庙里求来的神水,能净化商湖水质。说得玄乎,结果水刚倒进去,湖水就涌动翻滚起来。眨眼间,湖里的毒就消散不见。
汉子笑得憨厚,“巩州是陇西的腹地,是兵家必争之地。这片土地千疮百孔,但我们自有对付方法。太宗当朝,巩州就已发生过动乱。贼人知道商湖受欢迎,往往会往湖里下毒,残害百姓。神水平时不会用,只在动乱后现身。”
当然,汉子不会把神水的出处说给浮云卿听,这是巩州的秘密。
眼见湖水愈来愈清,浮云卿想了想,开口问汉子:“真没发现新鲜的尸骨?”
汉子说是呀,“湖里打捞上来的,都是几年前不慎坠湖的人。森森白骨,一看就是死了很久的样子。新鲜的尸骨嚜,真没捞出来。”
所以卓旸尸骨无存的事情是真。死者为大,讲究入土为安。尸骨无存,走得不体面。再加上卓旸也没留什么贴身物件,到时棺椁里只能空着。
一众汉子里,混进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她是推官的新妇,听推官讲了遍浮云卿的遭遇,前来宽慰她。
她做寻常打扮,只说是自己是随意来这处走走。
浮云卿并未多想。
商湖不仅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更是能让百姓挣钱致富的财机。商湖出事,最伤心的是老百姓,所以有人来这里看看并不奇怪。
小娘子称家在城郊,以前过冬,总会来商湖耍耍冰嬉。
浮云卿说真是惭愧,“若真论起来,若非我执意要拉他来耍冰嬉,也许商湖就不会出这事了。”
小娘子笑得腼腆,“都过去囖,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罢。再过个三五年,商湖会变得与从前一样。”
她大胆地拍了拍浮云卿的肩膀,“一切都会过去的。”
半日四处辗转,浮云卿看景,与人说话,敬亭颐始终默默守在她身后。
浮云卿望着百里商湖,复杂忧愁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汉子与小娘子都已走远。
她与敬亭颐站在湖边,雪扑簌簌地飞扬,灰蒙的天万里无云。渐渐的,湖面开始结冰,起初结的是一层薄冰。刚冻结好,浮云卿就伸脚踩碎。后来冰层越堆越厚,已经能轻松地承受她的重量。
天际压得低,仿佛触手可及。夜幕降临,那点微不足道的黑,被白雪压制。雪夜里的光亮,不同于太阳光,光线惨白萧瑟,有一束雪光打在湖心。
浮云卿踩着冰,一步一步地朝那处踱去。
敬亭颐并不设拦,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雪光映照着厚实的冰层,浮云卿蹲下身,掌心触摸着最亮的那块冰。
“卓旸,跪在这里,浑身是血。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下一刻,他就砸进了湖里。”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被寒风吹得将散未散,却叫敬亭颐听得无比清楚。
所以这束雪光,是洒照给卓旸罢。
掌心肉紧紧贴着冰面,不断往外渗的冷意似能把皮肉粘连下来。
凉意从掌心渗到浮云卿心底,她没觉得冷,只是感觉,卓旸用他凉冰冰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恍惚间,她听见卓旸说:“走罢,不要回头。”
他说,往南走,到春暖开的地方。
她仍旧想不通,卓旸泛着悲戚意的眸里,到底凝着什么事。
那是种败局已定的悲戚,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牺牲在此的命运,所以义无反顾地赴死,没留下半句遗言。
这种悲戚,她在敬亭颐眼里也看到了。
浮云卿朝他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说:“你是要复国的前朝皇子,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迅速上位。除此之外,还有吗?”
朔风呼啸而过,将俩人的衣襟吹得乱晃。
敬亭颐垂眸睐着眼前倔强绝望的小姑娘。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她长大了。
从前她对他毫不设防,他夸她一句,她就恨不得把全部事情都跟他说来。如今她满心防备,恨意毫不掩饰。她意识到他的坏,而他再也不用伪装。
他的确是凶神恶煞的坏人,伪装蛰伏数年,如今终于能卸下伪装。
敬亭颐阗然回:“还有很多。您知道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他迈步走向浮云卿,她却连连后退。
“我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一概杀之。”
“趁他们还没咽气,我对他们上刑,反复折磨。”
“您最喜欢我端方温柔,是么。都是假的,我从来不是只会空谈道理的教书先生。”
他抽出金银钿大刀,在浮云卿惊恐的眼神中,狠狠刺向那块泛着雪光的冰,把平整的冰面刺得四分五裂。冰碴子四处飞溅,把浮云卿最后的念想刺得粉碎。
“我与卓旸一起长大,无论我怎么努力,长辈夸赞的总是卓旸。我心怀怨怼,看不惯他,想让他死。终于寻到时机,与韩从朗联手,杀死卓旸。”
“您被韩从朗虏到万福寨,而我并没有中韩从朗的奸计,与禁军联手平定燕云十六州。后来折回均州,并不急着赶到兴州解救您。我只是想看您被韩从朗折磨,满足私欲。”
“在公主府那段时日,是这二十四年来,过得最憋屈的日子。您不顾我意愿,招我入赘。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当上门女婿。婚后,我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我是个自私记仇的人,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报复欺负我的所有人,包括您。”
刀刃割着冰面,一道又一道。
谎话一旦说多,哪怕说得再违心,听起来也像掏心掏肺的真话。
说这么多,浮云卿应该会恨他罢。
敬亭颐居高临下地睃着神情崩溃的浮云卿。
她畏缩着身,只管往后退步。泪水断了线地往外流,她真想放声臭骂一通,偏偏泣不成声。
她恨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更恨对他动春心的自己。
哀恸郁闷,最后竟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敬亭颐揽过她的身,只有昏倒时,他才能趁机抱抱她。
如今她比柳絮还轻,抱在怀里,毫无重量。
敬亭颐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每走一步,他都会在心里念一句抱歉。
黑夜落幕,他们的故事也即将落幕。
*
昏昏沉沉地赶路,踏上京城的土地,又过去了半月。
十二月初五,城郊渡口一艘大船靠岸停泊。
船刚靠近渡口,公主府派来的金车就等候在此。
车夫搓着冻成萝卜条的手指头,不迭拱手往手心呵气。在雪地里站了半晌,终于瞥见了人影。
久别重逢,就算他只是个车夫,也激动得原地蹦三蹦。
车夫虾腰踅近,接过行囊,领公主驸马上车。
公主消瘦,驸马憔悴,俩人谁也不搭理谁,尴尬的气息扑面而来。
巩州兵变,公主遇险的消息,在京城里都传疯囖。京城消息灵通,时候再长些,国朝上下都会传遍这道消息。
车夫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仅仅是在想,平安就好。
天大的事,抵不过好好活着。
车夫做事利落,接来人,旋即挥鞭驾车而去。
外面天寒地冻,冻得人连连哆嗦。车厢内比外面更冷,人冷,心也冷。
打那日在商湖听见敬亭颐一连串气人话,哭过一场后,浮云卿变得异常冷静。此后不哭不闹不说话,与敬亭颐闹冷战。
坐船十几日,他刚给她披好氅衣,她立马把氅衣拽掉,关紧门,任他说什么都不出来。
彼此折磨至今,浮云卿本想能顺利进公主府,结果刚拐到滑安巷,就听见巷里喧哗聒噪。
踩着脚蹬下车,甫一落地,眼里就塞进无数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挤挤搡搡地围着她,拿着姓名簿,直往她手里塞。
七嘴八舌,这厮话还没说完,那厮就插上了话。浮云卿竖起耳朵细听,原来是知道她的两位好姐妹都被关进诏狱,连忙赶来向她介绍自己。
这些人呢,都想跟公主攀上关系。从前见她与施素妆荣缓缓仨人情谊坚不可摧,找不到时机下手。今下老天开眼,公主没玩伴了,他们得赶紧补上去。
世间每种情,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对眼,就算一句话不说,也能走得长远。比起自荐,浮云卿更愿意自选。
正想开口呵斥众人,就见禅婆子气冲冲地走来,“诸位都回去罢!年前公主府谢门闭客,诸位各回各家过大年去罢!”
口头呵斥并不能劝退众人,最后还是护卫军挑着长枪踅近,诸位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麦婆子心里不是滋味,揩干泪眼,握着浮云卿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敬亭颐跑到巩州接应浮云卿去囖。三人同行,如今却只回来两人,缺了一位先生。
他们心里都清楚,缺席的这位先生,再也回不来了。于是默契地避开此事不谈,给浮云卿接风洗尘。
“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去做。要是想吃外面酒楼的饭菜,奴家也能让闲汉给您捎来。”麦婆子亲昵地搂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喋喋不休。
浮云卿叹声气,“我不饿。”
她哪里都没有去,也没有心思管任何事,直奔群头春卧寝,“砰”地合上门,把麦婆子与侧犯尾犯隔在门外。
侧犯尾犯一脸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猜出浮云卿想干什么。
麦婆子拍拍两位女使的肩,“让她自个儿待着罢。”
女使不依,反倒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扉,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窸窸窣窣,听不出到底在做什么。
听得认真,身子直往门上贴。
不曾想门扉骤然一开,俩人差点栽进浮云卿的怀里。
浮云卿倒颇为镇定,手里揿着一张洇着墨水的宣纸,冷声问道:“驸马呢?”
“驸马……驸马刚才不是跟着您进府的么。”麦婆子绞着帕子回道,“奴家这就去把驸马叫来。”
然而刚旋脚走两步,就见女使慌忙来报,“驸马托奴家给公主说一声,他出去处理一些私事,晚间回。”
私事,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私事。
浮云卿心不在焉地噢了声,“那等他回来再说罢。”
接着又“砰”一声合上门,“我乏得紧,睡一晌。禁中若传信让我过去,就推辞说改日再去。”
言讫,潦草摘下发髻上插着的篦子,将头发扯散,捞开被褥,蛄蛹窜进暖和的被窝。
来不及想什么事,人就已进入梦乡。
门外,侧犯尾犯无助地望向麦婆子,“公主状态不好,她与驸马是吵架了吗?”
麦婆子“嘘”了声,扯着两位女使走出院,踱将回廊。
回廊不保暖,侧犯冷得打哆嗦,一面问:“你们说,公主手里揿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尾犯说不知,“公主传唤驸马,所以那张纸是要赠给驸马的。看起来,俩人像是闹了场小矛盾。所以我猜,纸上或许写着,她想跟驸马和好罢。”
人都有好奇心与窥探欲,年青人捱不住求知的心情,可麦婆子却能沉得住气,敲了下侧犯尾犯的头,“瞎胡乱猜。主子之间的事,咱们做小底的不要多想。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宽慰公主罢。”
外人掌握的消息,无非是韩从朗起兵造反,后来被陇西军平定。而韩从朗盘踞在万福寨那半月,浮云卿作为人质,受了不少委屈。内情约莫只有当事人清楚,可府里一帮仆从,怎么忍心向浮云卿打听内情。
他们心疼弥补都来不及,打探内情,那不是往浮云卿心口撒盐么。
这件事扯出京内许多小人,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那都不是公主府该关心的事。
今下公主府颇有种风雨飘摇的意味。卓旸牺牲,浮云卿与敬亭颐离心,主家死得死,散得散,仆从像被遗弃的小孩,惊慌失措。
大半日人心惶惶,仆从不敢松懈半分,劝退上门拜访的数家贵胄。
深门紧闭,戌末,门檐下的灯笼被点亮,发着暖黄的光。
护卫军刚换过班,简单交接过事务,旋即兢兢业业地守着门。
不知过了多久,冷清孤寂的巷子里,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护卫军凝眸,原来是敬亭颐骑马而来。
护卫军掖手道:“下晌公主派人寻您,碰巧您出门办事。辛苦您往群头春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