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绿的,枯黄的,生机勃勃的,死气沉沉的……
虢州什么样子他都见过,他也想见见,安逸富裕的京城,业火烧满天的残败模样。杨太妃与陆缅这件事,不管这俩心里打着什么阴险的算盘,都随着匆匆时日,渐渐被浮云卿抛之脑后。
九月初九秋猎,猎宴相关事宜,却从七月末开始敲锣打鼓地筹备。
楸树叶从边缘泛黄,到整片叶全染上了灿灿的黄与红,不过了二十余日。
八月廿九,秋高气爽。这个时候,有闲情雅致的文人墨客,已经三两结群地登高望远,吟诗怀古。
公主府内,婆子女使依旧操劳,没空暇时间出去玩耍。可该做的习俗一样不能落。洗干净茱萸与百色菊,斜插在鬓边。
浮云卿也为课业忙得焦头烂额。她与婆子女使一样惨,都没法出去赏秋景。
只能揿着一朵茱萸,支手发呆。
茱萸,民间称“辟邪翁”。讲究的人说,秋高气爽,最容易招来些邪魄。这个时节,讲究辟邪。浮云卿宁肯信其有,偷摸将茱萸簪到鬓边,讨个吉利。
哪知刚把茱萸往鬓里摁了下,就见敬亭颐信步朝她走来。
“专心。”敬亭颐敲着她的脑袋瓜,“现下是作答考卷的时间,不是发愣的时间。”
说着,屈着手指敲了敲桌面。乜见一页卷,浮云卿才作答了不到一半,又开口催她赶紧动笔。
“剩的时间不多了。这张考卷,批改罢,得送到贤妃娘子面前,让她阅览。要是作答得不合她意,怕是又得罚您抄书了。”
尽管抄书的任务,大多是敬亭颐一人替她分担完。可听及贤妃名讳,浮云卿仍旧被吓得浑身一抖。
一时哪还有闲心去想将来的事。她要做的,是先保住眼下这条小命。
奋笔疾书一番,再将考卷呈到敬亭颐手里,浮云卿才放松地长舒一口气。
然而下瞬便睃见,敬亭颐舒坦的眉头,因着她的考卷,皱成山路十八弯。
答得也没这么差罢。
浮云卿腹诽着敬亭颐神态夸张。可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做掩饰。
她心虚地垂首,手指绞来绞去。鼓起勇气抬眸,见敬亭颐揿着一杆湖笔,飞快地在考卷上面划拉半晌。
“嗳。”
敬亭颐长叹一口气。
错了大半,勉强对的,也是一知半解。
他心头拢着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因而关切地问:“教授课目时,臣讲清楚了么?有没有哪些地方,臣没讲到?”
浮云卿乖巧地摇摇头,“敬先生,你讲得很清楚。我都听懂了。”
他说“臣讲清楚了么”,而不是“您听懂了么”。他将过错与责任扛在自己肩头。
浮云卿听着这话舒心,心田上,给敬亭颐开出一朵生。
听罢浮云卿的话,敬亭颐更觉挫败。
他讲得清楚,浮云卿听得明白。为甚每每考查,出来的结果都不理想?
浮云卿既已说全部听懂,那就说明,是他教得不好。
学生精力去学,学习成效却不显著。要不是学生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教书先生教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云。
敬亭颐想,他的学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料子。实在是他教得不好。
他来公主府,虽不是为着教书。可但凡涉及教书,便会认真教。他是真为浮云卿好,恨不能把脑子所有东西,都传给她。
敬亭颐想,一定他太差劲。此时此刻,浮云卿羞愧,他也心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敬先生,你不要叹气。你叹气,我也想叹气。”浮云卿扣着手指,嘟嘟囔囔地提议道。
越是提,叹气声来得愈是紧。
叹气这事控制不住。明明心里想不要叹气,不要悲观消极,可胸腔偏偏不听脑里的指令,团聚一股气,不迭往外冒。
敬亭颐叹气,浮云卿也叹气。师生俩,此刻都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良久,敬亭颐拍拍杌子,示意浮云卿坐到他身旁,给她讲题。
“没事,慢慢来。”敬亭颐捏捏她的脸颊肉,轻声宽慰。
浮云卿扒头看敬亭颐在考卷上面做的批注。
不看不知道,还想着自己有所进步。再仔细看看,竟被吓了一跳。
一张考卷,就没几处答对的地方。
眼前冲击过大,浮云卿羞愧难当,紧紧抿着嘴唇,不断眨巴着酸涩的眼。好似下一刻,泪珠便会“啪嗒啪嗒”地落到考卷上。
敬亭颐窥见浮云卿的委屈态,见她想哭,忙把人揽在怀里安慰。
两条杌子,离得再近,也有一段距离。
敬亭颐环着浮云卿的腰,轻松地把她从杌子上揪了过来。他叫浮云卿坐在自己怀里,从背后松松环住她。
“没事,不着急。贤妃那里,臣去交代。答得不对,那就把正确的答案记下。不会,学就是。”他指着卷上一道政论题,“臣知道,您的作答,一定是某道题的答案。但这个作答,不是这道政论题的答案。”
他搽去浮云卿眼角泛起的泪,“我们有的是时间学,不着急。”
他温声讲道:“首先,我们来一起看看政论的题目……”
敬亭颐用他清朗阗然的话声,抹除浮云卿心里的阴霾。
“噗”一声,她心里的情怦然绽放。
敬亭颐看着考卷,她侧眸看着他的脸。
风过楸树梢,裹挟着数片楸叶,吹开一扇榉木窗,飘进书堂。
有一片,旋转着飞舞,擦过敬亭颐的手背,飘落桌面。
秋日渐浓,可浮云卿心里的春日,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