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活的游蛇喜欢窝在潮湿的洞, 扭着身躯不断往洞里爬。
敬亭颐面前就有一条憨头憨脑的小游蛇,看中了他的口腔,想往里面钻。这条小游蛇没钻人家窝的经验, 将自己腌得满身水光,左摇右摆,不知如何前进。
她学坏了。
不好好待在自己的窝里,还想霸占别人的窝。明明独处最是自在,非得邀请另一条游蛇狎戏。
“缩回去。”
敬亭颐捏捏她的脸颊肉, 轻声斥道。
浮云卿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若她有一条尾巴,此刻约莫就耷拉在了地面上。
“第一次尝试失败。”她深深地叹口气, 继而又自言自语地安慰着自己:“没事, 来日方长。”
敬亭颐失笑,揉着她的脑袋,示意她往车帘处看。
“你揪着车帘作甚?”浮云卿飞快瞥了眼车帘,又转眸睐他。
她忽地掩面打了个哈欠,明亮的眸子里霎时泛起水灵灵的雾气, 眸底泛着浅红,仿佛被狠狠欺负过似的。
敬亭颐艰难吞咽了下,话音比先前要低, 回道:“外面有人。”
话音甫落, 他揪着车帘的手便松开垂落在身侧。
同时, 车帘被退鱼掀开。
车内是敬亭颐将浮云卿紧紧拥在怀中的场景。
退鱼羞得往后倒退几步,道声万福,请人下车。
浮云卿也羞, 懊恼地捶着敬亭颐的胸口, 朝他口语道:“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敬亭颐笑她时而胆大时而雌懦, “怕什么,人家没看见。”
只瞧见相拥,便往后退。若瞧见两条游蛇紧紧交缠,怕是要退到千里之外,整个人被烧熟了。
敬亭颐安抚地拍拍浮云卿的背,“好了,您不是有话要问卓旸么,臣抱您下去,快去找他罢。”
浮云卿懵懂地噢几声,这才想起正事,快步踅至信天游。
“卓先生,你还好罢?”
浮云卿猛地推开院门,然而抬头一瞧,竟窥见盈盈月色下,有位裸着上身,只穿条袴子的男郎!
“我……我并非有意。”
浮云卿羞赧地捂着双眼,话音比打在卓旸身上的水珠还颤。
真是莽撞大意,她竟窥见卓旸舀着水瓢沐浴。问话时,卓旸正背对着她舀水淋身。
今下满脑想的是他宽阔的背和修长的腿,还有那不知落向何处的晶莹水珠。
浮云卿心里拜了拜老天爷。老天,为甚世间糗事,都要让她做尽!
卓旸倒一脸淡定。不是甚么大事,男儿郎的身子看了就看了,何况他还穿着袴子呢。
卓旸眼里懵懂,嘟囔声回:“您来之前,臣很好。您这一来,非但臣不好,您也不好了。”
言讫,挑起挂在木架上面的手巾,迅速擦干身,披上一件外袍,再飞快系上蹀躞带,动作快得甚至都出了残影。
“嗳,睁眼罢。”卓旸走到她身旁,仰头往外觑了觑,敬亭颐竟然没跟来。
很怪,敬亭颐这个万年老醋精,竟然放任公主一人来找他。
卓旸一手扯着浮云卿纤细的手腕,一手利落地合上院门,拉着她往亭下坐。
“您方才问我好不好,是甚么意思?”
夜间风凉,他刚问过,蓦地打了个声音响亮的喷嚏,把浮云卿惊得双肩一抖。
亲戚死了四位,且死状凄惨。卓旸定是恐惧极了,受了刺激,于是成了眼下这副格外镇静的模样。
浮云卿用悲悯的眼神盯着他,时而啧啧嘴,时而叹叹气。
倒把卓旸看得一愣一愣。
沐浴前,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嗓子眼比漠北的地还干,渴得口腔几欲要被黏住。于是给自个儿淪盏茶,一饮而尽。
浮云卿心想,这厮定是偷摸哭了好久,否则为甚会这么渴。看来卓旸还是位重情重义的君子。
想及此处,那悲悯的眼神中,又附加几分钦佩。
她脑里编着安慰人的话,可除了“不要伤心”这句,竟想不出其他的安慰话。
她也渴,是紧张的渴。遂学着卓旸的动作,淪茶,接着一饮而尽。
咽下最后一口茶水,浮云卿果决起身,背对卓旸,负手而立。
她学着话本子里的角色,背着话本子里的句子,故作深沉道:“人这一生,有时比山脉长,有时比笔杆短。无论如何,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卓先生,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我允许你痛苦绝望三日,因为三日成晶。三日后,你的人生明亮光辉。”
每说一个字,她都觉得自己像那泛着光芒的佛陀,她自己都为之感动,何况是卓旸。
于是潇洒回头,本想看卓旸崇拜的模样。哪知甫一转身,却见卓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卓旸又淪一盏茶,一饮而尽。他深吸口气,试探地质问道:“您是撞见什么生死离别的事了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浮云卿心想,傻小子,受了刺激的分明是你!
她叹口气,“卓先生,你亲戚的事,我很抱歉。你放心,客店案我一定给你查得水落石出。那些心狠手辣的刺客,我一定打到他们跪地求饶。”
越说越起劲,恍似自己是武林高手。浮云卿眼神坚毅,凭空打了几拳,再撇下一句狠话:“你放心,届时我提着刺客的人头见你。”
话落,才瞥见卓旸满脸复杂的神色。
“臣亲戚的事?”卓旸一头雾水,“臣能问问,亲戚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孤儿出身,若真有亲戚,恐怕如今都已变成森森白骨喽。何况约见亲戚此事,本就是个诓骗浮云卿的谎话。
倘若没这句善意的谎话,她与敬亭颐的感情怎会突飞猛进?再说这件事都过去了小半月,好端端的,怎的又被提了起来?
浮云卿摇摇头,“卓先生,伤心乃人之常情。但你一味逃避可不行。我知道,你与敬先生瞒着我这事,是为我好,不想让我烦心。可我既然已经知道,那就要把这件事解决好。你是公主府里的人,杀害你的亲戚,就是杀害我的人。这般恶劣的事,岂能忍气吞声?”
卓旸心惊肉跳。
他那本就不存在的亲戚,何时被刺客杀害了?
然而不等他说出疑惑,院门倏地被敬亭颐推开。
他端着一方茶盘,踱将亭内,将茶盘放在桌上。又给浮云卿倒了盏玫瑰茶,“公主,您在外面跑了一天,累了罢?玫瑰茶清热解火,喝几盏,消消疲倦。”
浮云卿捧着建盏,“敬先生,你来得正好。你来跟卓先生说说客店案的事罢。”
身旁还有个空置的石凳,浮云卿扯着敬亭颐的衣袖,示意他坐下。
“敬先生,我已安慰他一番,貌似效果不显著。”浮云卿趴在敬亭颐耳边说道,“卓先生逃避谈及此事,你快帮我劝劝他。”
敬亭颐颔首说好,“您先坐在亭下乖乖喝茶,好么?臣与卓旸踅至游廊,说说贴心话。”
浮云卿说那好,“你俩都是男郎,你比我懂怎么去安慰他。”
俩人用着并不小的声音,你一言我一句。停声后,一道用悲悯的目光望着卓旸。
卓旸“啧”一声,附和道:“亭下热,我去游廊凉快会儿。”
言讫起身走远,浮云卿拍着敬亭颐的手,示意他赶紧跟上去。
若非眼下时机不对,她真想夸夸这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当真赏心悦目。
那头卓旸踱到廊下,咬牙切齿地踢廊柱一脚。
他把廊柱当成敬亭颐,踢了一脚,力道不够,又踢了一脚。
若非浮云卿在院内,他的拳脚早飞到了敬亭颐身上。
当然他也会被敬亭颐揍得很惨。
敬亭颐低声斥他,“你发什么疯?”
卓旸不可置信,“这话应该由我说罢。”
俩人对视一眼,卓旸便捋清了客店案的来龙去脉。
被折磨而死的亲戚,四处逃窜的刺客,迷离扑朔的客店案……
这一桩桩,怕都是敬亭颐为了弥补先前的谎言,而撒下的另一处谎言罢!
卓旸咬牙警告他,“这种事,往后不要再发生。”
敬亭颐嗤笑一声,回道:“怎么可能?先前不是你说,我会撒更多谎来圆吗?今下我努力去圆,你也得好好配合。”
卓旸睨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配合?不存在的亲戚,去哪找四具死状凄惨且死了小半月的尸身。不存在的刺客,又该去哪儿找?”
“遇事不决,干脆都推到韩从朗身上。”敬亭颐说道,“你忘了么,半月前,韩从朗将兔演巷里四位看门郎抓走,对他们滥刑这件事?当时那四具破碎的尸身,被扔到兔演巷,向我们示威。韩从朗派来的刺客,与那尸身一同关在行尸房里。公主要看亲戚,就把那四具拿出来应付。要看刺客,就带刺客来给她看。”
“至于查案嚜,”敬亭颐敛起意味深长的眸,补充说:“就说是韩从朗这阴险小人而为。你没有亲戚,那就认四位看门郎做亲戚。没有刺客,那就拿我们抓到的刺客顶数。如此,谎言就不是谎言,客店案也成了桩真实的案。”
卓旸不曾想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竟能联系到一起。
敬亭颐的计划天衣无缝,顺理成章。明明是一件虚构的事,经敬亭颐这张嘴皮子一搅,竟成了件再真实不过的事。
人证物证俱在,仵作的事也好说。任浮云卿百般疑问,他们也能从容对付。
卓旸叹他机关算尽,“你要是能把这缜密心思,放到正事上去,估摸此刻,天下就会是你敬家的天下。”
敬亭颐听了一笑,不置可否,“公主的事,就是正事。虢州那边,情况稳定。待秋猎后,我们就可以进行第一波行动。”
话落转身折回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