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心一慌, 人就会不自主地说起胡话来。
“变法会在各州郡掀起风波,所以归少川与朝官做交易也正常。请仙这等玄乎的事,信则有, 不信则无。兔演巷道湫窄,常刮起穿堂风,或说‘妖风’。其实这些,都很正常。”敬亭颐侧眸,眼神胡乱瞥着, 没有聚焦。
浮云卿愣愣地点头,“我知道。”
“但是,”她说, “为什么不亲我呢?”
敬亭颐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不合时宜。”
他不敢看浮云卿的脸。不消说,她的脸定是皱在一起,正用那双雾气腾腾的眸望着他。
“你不喜欢我吗?”浮云卿强硬地掰正他的脸,“素妆阿姊说,喜欢一个人, 会忍不住亲吻。敬先生,你不喜欢我吗?”
敬亭颐罕见地沉默着。
接受她的亲吻,代表后面都要以不是前朝人的身份, 与她相处, 代表要说更多谎言, 去弥补过往话语里的漏洞。
代表他在浮云卿心里,是清朗温润的教书先生,是纵容宠溺的驸马都尉, 是与她讨厌的人事从不挂钩的, 温顺的臣子。
然而这些形象, 都不是他。
他是阴暗的,扭曲的,四分五裂的。而她喜欢的是,他刻意拼凑好的自己,不是原本的他。
接受她的亲吻,代表他从未欺骗过她,代表许多腌臜事与他无关。
然而他的确欺骗了她,过去现在将来,他都要欺骗她。他手里不干净,将来罪孽会更深重。
这些她都不知。
敬亭颐绞尽脑汁,想了个借口,“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好吗?”
浮云卿眉头锁得更紧,眸藏僝僽,不解问:“你觉得我着急是么,你觉得我急不可耐是么。”
话落,松开手,踅到池边,失望地低喃道:“你一定是觉得我不矜持罢。”
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喜欢人。过往道路坦荡通顺,走得顺利,故而没经过几道坎。眼下遇见道坎,本以为能翻过,哪知那坎越升越高,直接断了她越过的念头。
倘若对她无感,为甚要顺她的意成婚,为甚要顺她的意喂嬭,为甚从不拒绝她的主动。
敬亭颐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她抛出的问题,他一句都无法回应。
他喜欢她,甚至爱她。跋山涉水,韬光养晦,他背着沉重的担子喜欢她,爱她。
但理智警告他,不能说出由来已久的爱,不能说出扎根深厚的喜欢。
他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我爱你,但我不能爱你。
他不能爱她。
敬亭颐走上前,想再拥着那搦腰肢,好好解释安慰一番,就像他之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叵奈他刚一动,浮云卿就害怕地往后退着。
浮云卿双手捂在胸前,氤氲朦胧的白雾挡在二人中间,像一把锋利的剑,斩断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暧昧氛围。
“不说,就是默认了。”
浮云卿鼻腔发酸,眼眶里渐渐蓄了一泡泪。可她不愿示弱,硬生生地将泪逼退回去。
敬亭颐这厮,天生长就一张巧嘴,能把枯萎的说活,能把硬心肠的人劝服。因此只要他想,在任何场合,都能靠这张嘴混得风生水起。
可眼下他却憋着气,半句话不肯说。
这不是默认还是什么。
浮云卿忽地有些气恼。气他这方面敢做不敢当,恼他明明看出自己生气,还不赶紧来哄。
她往后退,那是小娘子矜持的心情作祟。他倒理解她,当真呆在原地不动。
但谁要他这时去理解她了?
他就该学学话本子里那霸道纨绔,摁着她的脑袋,胡乱亲吻一通。
那样做的话,她也不至于又气又恼。
“夜间天凉,您早些回去。”敬亭颐温吞道。
言讫,顺着池边的台阶走到池子上面。他浑身被温泉水打湿,劲瘦有力的身形尽显。
弯了弯腰,将那篓衣裳手巾,搁在她身旁。
浮云卿最后的自尊,被他亲手碾碎。
明明温泉水热得她额间冒汗,可她却仍止不住地发抖。
“走,赶紧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着胡乱抓起一条手巾,往他那处扔,焦眉苦脸地撚他出去。
敬亭颐捡起那条手巾,什么都没说。临走前,轻轻合上门栅。
冷风拂过,吹得浮云卿身子直打哆嗦。
今晚为甚会发展成这个鬼模样,明明她想象中的是,这会儿敬亭颐该环着她的腰,狠狠欺负她才对。
她故意提要泡温泉,故意光着身唤他进来,故意拉他下水,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的意图么?
浮云卿麻利地穿好衣裳,唤来侧犯尾犯给她擦头发。
侧犯睇见她满脸不悦,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您跟驸马之间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了吗?方才驸马交代院里,说今晚他不歇在您屋里,要回信天游那院里住。”
“他还要回去?”浮云卿撅起嘴,“该他说话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噢,怎么的,见了你就不哑巴了?”
倏地想起,自个儿刚刚怒斥,再也不想见到他。
她的气话,他倒真听进了心里。
一时哭笑不得,卧在宽敞的拔步床里。床榻空落落的,她的心也空落落的。
吹了灯,辗转反侧,睡不着。
他枕过的枕头,他盖过的被衾,都没拿走,静静地偎着她,仿佛他还在自己身边。
这算是吵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架。
浮云卿捱不住念他的心思,再三翻身,终于做了个决定。
她把自己的枕头,换成他的枕头。把他盖过的被衾捞来,盖在自己身上。被他的气息紧紧包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静下心来思考。
就像小鸟筑巢那样,衔来喜爱的物件,垒成四面不透风的墙,垒成结实的窝。
她草率成婚,是要过出个样子给亲朋好友看。都说夫妻避不开吵架冷战,都说没有一桩百喜无忧的婚姻。她偏偏不信。
她想,敬亭颐待她那么好,俩人怎么会吵架。
她想不出敬亭颐跟大哥似的,歇斯底里吼她的模样,想不出他背着自己宠妾的霪.荡模样。
事实上,他的确不曾吼过她,更是在新婚夜当晚,明确地说,他的身心,只会给她。
反倒是她今晚先吼了他,是她先动了想找其他男郎过日子的心思。
可她不舍得放弃他,毕竟她只找到他一个合心意的人。
良久,叹了一声长气。
*
信天游。
敬亭颐躺在屋顶上,枕着手,怔忡地望着天边明月。
不多会儿,卓旸轻手轻脚地跳了上来,提着两小坛酒,扔到敬亭颐身边。
卓旸利落地拔起酒塞,往嘴里“咕咚咕咚”灌着酒。
“欸,兔演巷的死士被韩从朗挖了出来,这事你知道吗?”
敬亭颐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卓旸知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破天荒地没计较他的无礼,只是打趣着:“被公主呵斥一通,心里不好受罢。不是大事,往后呢,这样单方面或双方面的争执,随着她对你了解逐渐加深,发生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敬亭颐闷着辣嗓子的酒,自嘲地笑着,“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卓旸啧啧两声,“我这叫实话实说。发展成这样,能怪谁,不都是你一手酿成的么?”
他拍着敬亭颐的肩,“你要利用公主复国,伤她的心,这不是必然发生的事嚜。再说,眼下才走到哪,这不过是咱们迈上大道的第一步,往后你会把她伤得愈来愈深。深到极点,咱们造反成功。那时你再去哄,也不见得来不及。”
浮云卿与卓旸带给敬亭颐的感受,是两个极端。
与浮云卿相处,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与她偎在一起,他能忘却许多烦恼。而与卓旸相处,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苦大仇深的人。只要遇见他,过往那些晦暗的记忆,便会笼上心头。
他被割成两道精魄,一道心向光明,一道心向阴暗。
浮云卿夸赞的话迷了他仇恨的眼,卓旸回怼的话又将欢乐假象一一撕碎。
敬亭颐滚了滚喉结,晦涩苦闷地说:“你还看不懂局势么?”
他低声说道:“这场局里,公主身处中心,是至关重要的棋子。官家用她来制衡我,用我来制衡韩从朗。施素妆,荣缓缓,归少川,还有前朝的许太医,都是围堵中心棋的余棋。官家激着我,也激着韩从朗,两方刺激,为将来一场关键局铺路。他要用那场关键局试我,试我会不会为着小情小爱,放弃造反,放弃复国。”
卓旸将酒塞摁进坛口,把少了一半酒的酒坛放在一边,“你会吗?”
“当然不会。”
“你知道韩从朗让公主给我捎了句什么话吗?”敬亭颐挂着苦涩的笑,说道,“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
听及此话,卓旸不在意地嗤笑一声,“这厮还有脸说这话?他没有玩弄权术么,他在嘲讽什么狗东西。”
敬亭颐回:“他在嘲讽,这场赌局里的所有人。他真正要嘲讽的,是自傲的官家。”
卓旸附和说是,“只可惜公主要白白牺牲在这场赌局里。最受宠的公主?哼,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朝政牺牲品罢了,是为官家的野心铺路的牺牲品。”
“我不会让她牺牲。”敬亭颐把玩着一个红珠串,“人心不足蛇吞象。官家这般游刃有余,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当心惨遭反噬。”
提及官家,卓旸心头正有一惑。他问:“欸,你说他明明知道你我的身份,知道你我的目的,为甚当初还要将你我寻来,养在皇城司?”
“他要羞辱我们。”敬亭颐坐起身,“我,前朝皇子。你,前朝世子。他知道我们是前朝贵胄余孽,知道我们在虢州屯兵,蓄谋造反。可却仍把我们养在身边,养成给他做事的刺客,养成他指哪刺哪的长剑。前朝没落,新朝强盛,他在羞辱我们,纵使贵胄又如何,如今还得臣服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