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浴佛日。
州桥人影憧憧,下桥后车马骈阗,挤挤搡搡。
春光明媚,浮云卿一袭银红衫子汉白裙,帷帽盖着脸,走得颇为艰难。
她往前乜一眼,高高低低的人头错落涌动,遮挡大半春景。遥遥听见相国寺厚重的钟声,可她却无法迅疾走近,这是件很磨心性的事。
浮云卿仰头望天,兀自叹气道:“早知今日摩肩接踵,那日就不该答应姐姐去看三哥。往年浴佛日,我都是与素妆阿姊和缓缓在一起过的。我们仨常到桥东老赵牙牌馆里,搓一桌牌,一晌就这么消磨过去,并不觉着难熬。”
身侧敬亭颐轻笑应和道:“若您真不愿去,其实也能回去。不过甫一回去,便要被卓旸罚跑圈了。”
今日教习课程排的满。卯时晨读,上晌与下晌皆是在打太极拳,晚间跑圈,之后再温习一个时辰的辞赋。
浮云卿借癸水之由,要求歇上半刻。先学的是入门十六式太极,腿脚几乎不用怎么动。纵是来了癸水,打太极也不至于打到身伤。
卓旸虽不解,却老实地给她放了半刻假。若知道她趁着休假,悄摸窜逃出去,约莫要气得罚她跑数圈再数圈。
浮云卿悚然耸肩,“你瞧你,我不过随口一说,哪至于再折返回去。”
一面扯着敬亭颐的衣袖往自个儿身旁拉。
觑见他眸里的疑惑,勾唇道:“人来人去,挤得慌。与其被别人挤来挤去,不如跟我挤挤,省得走散。”
敬亭颐不曾想她的话会说得这般直白大胆。
似是那日从慈元殿回来后,她待自己便与先前大为不同。
恍似挣脱出试探警惕的桎梏,待他颇是真诚。
敬亭颐能感受到,他成了浮云卿心里的“自己人”,可他又与那几位婆子女使不同。
因为浮云卿不会坏心眼地调.戏她们,但会用几句暧昧含糊的话,几道有意无意触碰的动作,反反复复地试探他。
反反复复地磨着他,直到他持着书卷敲下她天马行空的脑袋瓜,笑眼斥句胡闹,她才肯收敛些。
然而一场调.戏过后,她倒澹然平静,他却心痒不堪。
敬亭颐挪着脚步,果真往浮云卿身边凑了些。
通衢长道不止是汇聚着车马人流,更是有数不尽的摊子架在道路两边。
吆喝声,脚步声,骏马嘶鸣声,马车辘辘声,嘈杂不堪,充斥耳鼓。
浮云卿的眉眼皱巴着,她复而拽着敬亭颐的衣袖,安慰道:“敬先生,你要是觉着身子不舒服,那我们就立刻调头回去。虽说出去一趟不易,可跟你的身子比起来,那些都是小事。”
敬亭颐没听清,隔着半透的帷帽,他只睐见浮云卿的唇瓣张张合合。他轻轻弯腰,侧首问说了什么。
“我说。”浮云卿抬声道:“你身子孱弱,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说!美景三哥都比不上你健健康康。”
敬亭颐眸里闪过错愕,问道:“我在您心里,竟是弱不禁风的形象么?”
前几年,他确实生了场大病,落了个治不好还常复发的病根。可也没落魄到,走两步路,骨头就散架的地步。
浮云卿点点头,忽觉身边气息冷冽瘆人,又忙摇摇头,“没有啊,有谁说先生弱不禁风么,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撑腰出气。”
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
面子精,面子怪。浮云卿腹诽一阵,再一抬眸,竟踅进了相国寺。
城里十大斋院都会在这日办浴佛斋会,撑起大棚,煎香药汤水,赠给来往游客,称之浴佛水。
此时仍有人扫墓,斋会也会招揽几家名声大的店铺,在棚边摆摊,低价贩卖饴与麦粥。
这些招揽过来的店铺,要拿出一笔可观的香火钱给寺院主持。年复一年,生意来往密切,渐渐攒出修缮寺院的钱。
相国寺先后修缮数次,是京里最宏伟宽敞的一家寺院。
先至正殿,迈过月台踅足八角琉璃殿,走游廊穿过藏经殿,便到了后院。
浮俫兴许在后院念着经,毕竟他是半路出家的野僧,没有资历能在人面露面讲学。
浮云卿拽着敬亭颐灵活地躲过人群,却站在月台前犯了难。
那月台有半人高,四周围着白玉护栏,明显是防着似浮云卿这样要扒月台走小道的人。
“敬先生,你去旁边踅摸踅摸,掇条杌子来最好。不然还得抻胳膊拉腿地爬过去,不体面。”
敬亭颐失笑,“原来您也知道这样不体面。”
浮云卿说他行事死板,“走小道人少路短,没有比这段更便捷的路了。不是想早点见三哥,早点回去嚜。”
言讫,却见敬亭颐一动不动,静静立在身前,紧盯着自己。
“怎么不去?”浮云卿话里带着愠气,嘴角都耷拉下来。
敬亭颐说不要着急,“我有个比掇条杌子更好的办法,不知公主愿不愿……”
“愿意,当然愿意!”
浮云卿打断他的话,“别管什么办法,上月台是最要紧的。”
“那好。”
话音甫落,敬亭颐贴在身侧的手臂终于动了动,他站在浮云卿面前,两人身子贴得极近。若不是有顶帷帽隔着,约莫要额头贴着额头,鼻子贴着鼻子那般亲近。
趁浮云卿一头雾水,敬亭颐握着她的腰,轻快地托起她的身子,将她稳稳地架到月台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恍过神,敬亭颐却站在她身边,欹着廊柱,朝她歪了歪头。
浮云卿登时瞪大了双眸,“敬先生,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那文弱的身子,倒也能轻轻松松地把她提溜起来么。
“跳上来的。”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敬亭颐瞧她这懵懂模样,忍俊不禁。
浮云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倏地想及三月,那时他也是抱着她上的金车。他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文弱。
琉璃瓦,迎风铃。
八角琉璃殿比正殿安静不少,殿里只站着寥寥几位僧陀,围成圈沉声讨论着什么。
浮云卿做贼似的贴着木窗,不过是在说待会要讲什么经,念什么咒,霎是无趣。
侧过身,朝敬亭颐耳语道:“咱们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