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姑娘在哪。”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今日大发横财,难道是命不久矣了?他讪讪一笑,将银子收进兜里:“在三楼。”
“领我们上去。在她隔壁摆一桌酒菜,动作轻些。”
这小酒楼用的建材不太好,不怎么隔音。当小多和修逸落座时,正好听见隔壁的昭昭装大尾巴狼装得正起劲——
“昭昭姐,经营的事我一说您就懂,当真是天赋异禀。”江生奉承道,“不知您之前做的是什么营生?”
昭昭轻轻叹了口气:“不提也罢,不是什么光彩事。”
梁老五原本有些轻视她,此时也来了兴趣:“有多不光彩?”
昭昭抿着酒:“放印子钱。”
这可不是轻易的买卖,需得与官府有过硬的交情才能做。
梁老五和江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继续问:“还有呢?”
“拐女人,买小孩。”昭昭云淡风轻道,“建野楼子,逼她们去卖淫。”
小小年纪,就搞这种歪门邪道?好狠毒的心。
梁老五和江生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江生满脸堆笑,起身为昭昭满上了酒杯:“昭昭姐,您当真是个精彩的人物。”
昭昭瞧着江生恭敬讨好的脸,不禁好奇,他若是知道了她出身贱籍,再想起自个儿卑微谄媚的样,会不会恶心得像是吃了苍蝇?
她举起酒杯,很老练地与两人碰了杯,笑道:“我家长辈常告诫我,说人不能因为钱坏了良心,得忌讳着报应。”
她饮尽一杯,眉眼间透着匪气:“可我不信鬼神,也不怕报应。天大地大没有银子大,为了赚钱,那么一丁点良心算什么?”
梁老五默默地放下了酒杯,江生却被她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昭昭姐,我敬您!”
酒过三巡,昭昭开始试探两人有没有留下来继续干的意思。
梁老五漠漠道:“我姓梁,自然是跟着大当家的调令走。他让我去其他县的货仓管事,我哪能留在这儿?”
江生是跟梁老五混的,不敢轻易跳船。他没直接回答,反而跟昭昭东扯西扯,想摸清昭昭的底,试探跟着混能有什么待遇。
昭昭看得穿江生的心思,笑着和他打太极,什么话都不讲明了。
她并非没有爱才之心,但一见梁老五光杆司令的惨样,她就心生防备,一山哪能容二虎?
末了,昭昭搭了搭梁老五的手:“梁叔,你在这儿待了大半辈子,当真没有一点留恋吗。”
梁老五垂眼不语,昭昭又说:“你若想留下,我去信与你家老板说。他会不会割爱我不确定,但人这辈子,最怕的不就是自己后悔吗。”
她笑了笑,念道:“人生莫作远游客,少年两鬓如霜白。”
话已说尽,昭昭醉醺醺起身,称自己要出去吹风醒酒。
门打开又合上,昭昭站在门柱后,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你今天这么殷勤,是不想和我走的意思?”梁老五语气不悦。
江还笑着敷衍过去:“五哥,她与大当家有交情,咱们哪能冷着她?”
“那你未免也太热络了些。”梁老五冷笑道,“你若想留下,我也乐意成全你。”
若是带着现在这批人去了新地方,江生还是实际上的一把手,他哪能说换主子就换主子?更何况昭昭对他不冷不热的,不像条稳当的船。
江生噔一声跪在梁老五面前,举掌发誓:“五哥,我是被你从江里捡上来的,你如我生父一般,我哪舍得离开你?”
又说了许多絮叨肉麻的话,后面竟然还哭起来了。
昭昭在外面听得发笑,不禁想到自己以前也有过这种惺惺作态的时候,心中竟生出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快意。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头见来人是小多和修逸,眼珠转了转,拉着小多推开了厢房的门。
“这是我的管事。”昭昭介绍道。
她在外装出来的假身份是黑心眼的富家大小姐,小多自然也得配合着唱戏,摆出一副大户人家的下人该有的冷漠样。
“我来迟一步,劳烦二位招待我家小姐了。”小多疏离地拱了拱手,“现在,还请二位与我谈谈交接的事宜。”
昭昭见小多如此上道,便将门合上,留足了场地给他发挥。
她一转身,便见修逸亭立在身侧,似是已经等了她许久。
“你怎么还不走。”
“给我个理由。”修逸道。
昭昭笑:“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这个不算。”
昭昭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阳台,示意去那里吹着风说。
月光如雾如纱,昭昭盘腿坐在地上,把自己暴露在苍穹下,懒声问:“你真的猜不到吗。”
修逸站在她身后,瞧着她束发的带子在夜风中飘摇,两颗红玉珠子似美人泪滴。
“我不懂女人。”
“你不是问过我,好哪一口吗。”
昭昭仰着头看他。
“现在我告诉你,我和这世上大多数无用的男人一模一样——我喜欢长相漂亮,省事省心,用钱就能打发,不会牵扯我情绪、更不会影响我做事的男人。简而言之,我要个简单方便的玩物。”
修逸冷眼睨她:“就因为你出身青楼?”
昭昭轻笑:“不,是因为我自私懦弱,多疑胆小。感情是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这上面费太多时间精力钱财,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必输无疑的赌徒。”
酒醒了些,昭昭站起身与修逸对视:“你知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出身?”
“不止这个。”昭昭冷笑,“你懂的东西,我一无所知。你喜欢的东西,我从未听闻。你随手一写就能惊艳四座,我却连字都不认得几个。”
“你以为我会崇拜你吗?我不会。我只会一遍遍认识到你比我强了太多,我们之间的差距如同终生难越的鸿沟天堑。我无法从你身上学到任何东西,除了自卑还是自卑。”
“或许你觉得,你屈尊降贵跟在我身后,我应该感到荣幸。可我只觉得厌恶和惶恐,我不需要一个比我强的人走在我身边,带领我向前。你是对的又怎样?我要脚下的每一步路都由自己选。”
修逸自嘲一笑:“你好没良心。”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昭昭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漫不经心道:“我提醒过你了,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要凑上来,那就别委屈。”
她凑近,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修逸的心:“受不了我作践,那就趁早一刀两断。”
她就是要这样做,就是要远离一条想吞掉她的蛇。其他利害她懒得顾忌,刀锋过喉也好过失去自己。
堆在心中的情绪说出来,昭昭从未有过的畅快。她作势要走,修逸却扯住了她的手。
手心被掰开,冷冰冰的玉扳指被塞进来。耳边响起修逸冷淡的声音:“真不想要,那就丢了。”
说罢,修逸转身离去,霜白色的衣衫被月光照得冷冷清清,腰间的佩刀发出寥落的清响,叮铃,叮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