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不住的东西,她不要。
昭昭语气骤冷:“下了船你就走,我们分道扬镳。”丢下这句话,她便去船头与小多说笑,再也没回过头。
修逸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回掌中,被她攥了一路的玉扳指躺在手心,发着烫,像是一团火。
——
下船后,昭昭像是脚下踩了风火轮一样往前冲,修逸却落在后面闲庭信步。小多也不晓得这两人闹了什么别扭,于是来来回回在中间跑,问究竟怎么了。
修逸说没什么。
昭昭却拉住他的手,没好气道:“你不准再跑回去了。”
小多疑惑地抠脑袋:“咱都多大年纪了?还像小时候一样搞什么‘你不准和谁谁谁玩’?”
昭昭也觉得自己心思幼稚,但她忍不住。
她丢开小多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小多急得在后面追:“昭昭儿,好好的你怎么发起癫来了?”
小多不是傻子,这一路上他虽不想承认,但这两人大致是个什么情况,他门儿清。
“你是吃醋了不?”他冲昭昭的背影道。
昭昭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只是不想他再跟着我。”
小多很豁达地笑了笑:“不就是人家喜欢你,你不喜欢人家嘛。”
昭昭走得更快了,小多撵上去,打着哈哈道:“昭昭儿,你少装傻。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不也和我好好当了十几年朋友吗?言哥那么好,你为什么和他就当不得朋友?男女之间,难道只有情情爱爱一条路可走?”
昭昭猛地顿住脚,冷眼回望:“傻小多。”
她没有多解释,小多却懂了。
昭昭能和他当朋友,是因为昭昭一定不会喜欢他。而她要躲着修逸,是因为她心动了,不想落入窠臼。
夕阳下,空空荡荡的一条小道,三个人前中后各走各的,远远看去有些可笑。
山坡上,一支千里镜将他们的举动尽收眼底。
斗篷少女骑在马背上,笑道:“真有意思。”
蒲惟演接过她放下的千里镜,放回褡裢里:“哈恩,我们该回去了。”
哈恩是公主的意思。
丹葵掀下斗篷,露出一张稚嫩的脸。她年纪虽小,但已足够明艳,像是累累白骨中盛开的红。
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并非胡人的碧绿,而是汉人才有的幽黑。
此处山势孤高,举目远眺,山峰河湖尽入眼底。丹葵拿出手中的舆图,又描补了下地势走向,确认无误了才丢给蒲惟演。
“我娘这辈子哪儿都好,偏偏命太短,死前没能看到我们的军旗插遍南朝,太阳所及的地方都是我们的天下。”丹葵轻笑着说,“她还总想着回家,说故乡有最美的山和最清的水,官不欺,民不诈……现在想来,她大概是老糊涂了。”
蒲惟演不语,恭恭敬敬从褡裢中掏出一方木盒,捧给丹葵。
丹葵打开,里面是骨灰,一个被掳到北国做了可敦的汉女的骨灰。
暮日西沉,残阳如血,灰白的骨灰中有明明灭灭的晶亮,像是美人的泪滴。
一阵风来,将盒中的骨灰吹散了。丹葵望向风远去的方向,轻声道:“走吧。”
她其实不想把她娘留在这种地方。
丹葵丢掉木盒,当她再举起千里镜远望时,方才那三人已经走进了一片民居,望不真切了。
“蒲蒲,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说过一个人。”
蒲惟演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三四年前,我哥设计抓了个南朝大将的儿子,对他用尽了酷刑,逼他吐露机密。”丹葵笑着说,“酷刑用尽,那人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我哥挑断了他的手筋,威胁他,若再不开口,便要挖了他的眼。”
“我怕他真说出什么东西,让我哥得了功劳,在父王面前显了脸。于是趁夜进了大牢,想一刀结果了他。”
“当时我把刀都拔出来了,可一看到他,我就犹豫了。我问他,你们中原人是不是有个故事——有人在路边捡到一条冻僵的蛇,将蛇放进了怀里。蛇暖和后醒来,就咬死了他。”
“他说有。于是我收回了刀,我说我不信,我想试试。”
“我拆下他的锁链,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告诉了他逃跑的路线……”丹葵接住一片落叶,“还告诉了他之后几次的行军布阵图。他就是我捡来的蛇,非常好用,很快就咬死了我哥。做事漂亮又狠毒,我看到我哥被切成一千多片的尸体时,哭得都快笑出来了。”
蒲惟演默默听着,他颈间的伤口很浅,不疼,但有些痒。那人改用右手持刀,都能把刀刃入肉的力道控制得这么精准,若用左手,不知该多可怕。
“哈恩,为免麻烦,我们该回去了。”
丹葵垂眼睨向他:“你怕了?”
“我们私自南下,您若有个差池……”
“我若死了,那也是我命该绝。”
丹葵跳下马,将腰间的双刀丢到蒲惟演怀中:“你拿着舆图,先回去吧。我再在这里玩些日子……”她忽然收了笑,淡淡道:“说不定真能发现我娘的家乡有哪里好。”
蒲惟演想劝丹葵,可她又说:“或许还能打听出情报。”
“如何打听?”
“他方才不是跟那姑娘走了一路吗。”丹葵道,“我混到那姑娘身边去,不就行了?”
计划可行与否,从来不是蒲惟演能置喙的事。
他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长生天会保佑你。”
丹葵一袭红衣明艳得刺眼,她笑了笑:“我不需要长生天保佑。若他真的存在,就该来跪拜我的野心。”
说罢,她拿着一包盐津梅子走了,这是此行中为数不多能让她开心的东西。
蒲惟演孤零零地牵着马站在山头上,望着丹葵一点点变小的背影,无数次想上去拦,却又忍住了。
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就是反叛者。
她们心里住着一望无际的荒野,骨子里流淌着烈烈疾风,有纵横捭阖的梦,杀人放火的心。
谁也拦不住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