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昭昭就带着他来到了孙管事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自己近日过得如何坎坷,又幸好遇了宁王府的人帮扶。
何必只恨自己多管闲事,三番五次做了这小婊子虚张声势的筏子。他嫌麻烦似地赶紧走了,出门前丢了一句:“待在教坊,不要乱跑。”待他走后,孙管事讪讪地笑了笑:“昭昭啊,你如今是越发有出息了,前有梁老板青睐,后得宁王府照顾。”
她说了一长串虚话,昭昭心里只惦记着通过她放给游明的那五千两,笑道:“奶奶,那五千两银子可否先支给我?利钱我不要了,本金给我就行。”
约定的借期原本是半月,如今还差着几天。可昭昭等不得,再往后拖,游明怕是就死了,钱找鬼要去?
孙管事觉得奇怪,皱眉道:“你原本不是说梁老板想试试你钱生钱的能力,如今怎么变了?”
“为着那日福宁寺的事,宁王妃答应给我们一家三口赎身,我不必嫁他了。”昭昭笑,“这银子我打算原数还他。”
孙管事听后叹了口气:“这就是个人的造化不同啊。你比你娘有福气。”
说罢,她吩咐身边的瘸婆子去翻银票。昭昭坐在一旁等,心里想着要不要提醒孙管事快些找游明要回欠款,免得到时候连本金都赔了。
“奶奶。”昭昭轻声开口了,“当初用我娘皮肉钱去贿赂上司,升官发财的那男人到底是谁?”
孙管事愣了愣,脸上浮着飘忽的笑:“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也记不清了。”
好得很,好得很。
你既记不清,那我也不必多嘴提醒。
昭昭收了银票,又拿了孙管事开的路引,在街头找了个牛车,打算连夜赶回青阳县去。
她怕死。
虽然修逸志在必得,可昭昭知道,像她这样的小人物一旦搅入了上层的斗争,多多少少会受到牵连。
她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先把实打实的银子送到窈娘手里好……万一她连上公堂必挨的杀威棒都受不住呢。
蝼蚁的命不是命,轻轻一碾,便能化为齑粉。
灰蒙蒙的天下着雨,昭昭缩在干草堆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中的银票。
“小姑娘,那小子怎么没跟着你来云州?”
昭昭听这声音很是熟悉,便探头出去看,见赶车的人正是上回那个老汉,便笑道:“爷爷,他在青阳县呢。”
老汉呼哧呼哧地吹着旱烟,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们很久没见了吧,我前些天才送他去了濮阳县。”
昭昭不解释,笑着敷衍过去:“总遇上您,真是有缘。”
雨下大了,水雾如轻烟般一点点弥漫开,钻进车棚里,凉浸浸地附在昭昭身上。
她没来由地响起何必说的那句话,待在教坊,不要乱跑。
昭昭心中升起不祥的潮湿,身上的寒栗肆无忌惮地铺开。
像是小兽总能预感到危险一样,昭昭从车棚中伸出了头,谨慎地打量着隐匿在白蒙蒙雨雾的街道,很静,静得可怕,仿佛天地间只剩了这辆咕噜咕噜转的牛车。
老汉却似没有察觉到危险似的,从座下又翻出了一袋旱烟叶,点得更浓了:“小姑娘,那小子说想娶你来着。”
昭昭浑身的寒毛都已竖起,她闻到了风中的杀意,每个转角和檐后都闪着明明灭灭的刀光剑影,细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不明白为什么老汉作为刀尖舔血多年的老兵还不如她敏锐,便低声问:“爷爷,您没觉得……”
“小姑娘。”老汉打断她的话,“如果他马上出现在你面前,问你会不会嫁他,你怎么答。”
“不嫁。”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他,更不想他来陪我死。”昭昭咬出一句话,“爷爷,你当真感觉不到我们大难临头吗?”
老汉忽然停了牛车,一边摸着牛的耳朵,一边咬着早已被雨水打湿的旱烟:“知道啊。正是因为不确定能不能活下去,才替那傻小子问问你。”
他掀开旧得发亮的木座,那里居然有一柄被白布紧紧缠绕的刀,他将白布取下,刀便如一段映着冷月的溪水般流到他手里。
萧瑟的煞气如雨雾般将老汉笼罩,他将木座上的厚毯丢到车棚里,轻声说:“免得那小子一辈子都不敢表明自己的情意……你这种聪明的小姑娘,坏就坏在太喜欢戏弄人心。”
“从前我算过命,那瞎子说我五十有七必有一劫,越过便可安享晚年。我无亲无故孤身一人,能有什么劫?可惜呐……那小子把《精忠记》唱得那么好,又傻乎乎的那么痴情,真是像极了我此生唯一的朋友……”
昭昭被厚毯盖住了头,看不见老汉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苍哑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命,都是命,你今天又恰好坐上了我的牛车……”
天空响起一声崩雷,当昭昭扯开头上的厚毯时,只见白茫茫的雨雾中竟似凭空幻化般出现了五六道黑影,从四面八方一起杀向立于雨中如同孤狼的老汉。
风雨狂涌,衣袍的摩擦声、刀剑的破风声、短促的哀嚎,还有那粘稠而阴寒的见血封喉的声音如潮水般奔腾,昭昭缩在干草堆中,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以为老汉会在顷刻间被大卸八块,却见他正双手持刀,做威虎式,身上的湿衣已经破烂,露出一身如苍铁般的肌肉。
而在他面前,六个黑衣人如同幽魂般枯立在雨中,他们用的武器和招式极其怪异,鹤形蛇影,诡谲飘逸。
老汉苦笑一声:“小姑娘,你惹上的麻烦不小啊。”
昭昭强忍着颤抖,想从车棚里钻出去。她想说交出她,老汉便能走,老汉却笑道:“你看他们像是好商量的样子吗。”
下一瞬,六把刀再次一起向老汉劈来,相撞的刀刃在雨中溅出稍纵即逝的火,银白的刀光如滚雪般在空中绽放,处处都带着刻骨的杀机。
这群人是刺客,他们似乎有既定的战术,又或者在战场上磨砺几十载的老汉有令他们忌惮的地方,一次集火绞杀不成,他们便会停手。
这是第二次停手了。
昭昭缩在干草堆里,望着老汉如苍铁般的背影一点点弯了下去,他依旧保持着双手持刀的动作,可当他回头看向昭昭时,整个左臂忽然离开了身体,刃口整齐,连喷涌的血都没有。
他的脸已经很老了,笑起来像块干巴巴的树皮:“不要哭。就算会死,也不必哭。”
昭昭浑身僵冷,发不出任何声音,在真正的刀剑血腥面前她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老汉忽然如走投无路的困兽般发出一声暴喝,震彻天地,他用残躯撞动牛车,对那头一直在等他、眼中含泪的老牛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