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李清文对你有意思,家世门第前途样样都强我许多,你为何要嫁我。
檀檀揪着自己的辫子,笑着说,阿惜比他有才有貌,还会弹一手好琴。我冷冷道,用我们商户人的话说,这些都是烂手里的东西,不值钱的,更不值得你赔上一辈子。
檀檀说,值钱,值钱,怎么不值钱?
我说,我这辈子顶破天就是个富商,有钱但没权,看起来很牛,实际上很贱。
我不介意。檀檀说。
我说,商人出门连马都骑不了,只能坐牛车驴车,人抬轿子更是痴心妄想。
我不介意。檀檀说。
我说,你穿不了丝绸锦缎,有钱也只能在家关起门偷偷。你若嫁了我成了商户,便要向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行礼。
我不介意。檀檀还是说。跟阿惜在一起,我什么都不介意。
——
我十六岁那一年,是我爹和徐知州关系最好的时候,也是我家势头最盛的时候。
我爹不知从哪为我搞来了新户籍。在某个我醉生梦死的晚上,他拍了拍我的肩,说儿子,去吧,挣了功名,娶心爱的姑娘去。
没等秋闱乡试,我就娶了檀檀。
那日,她以死相逼,说想再听一曲我的琴。
我背着琴去她家弹了,她耍赖,抹着眼泪,说要我为她引来百鸟群。
我说你做梦,起身要走。
她便站到了井边,说看一场瓣雨也行。
我不回头,她在后面又气又慌地说,阿惜,你为什么从来不肯输给我!
檀檀傻,她不知道我已经输给她很多次。
砰的一声,她当真跳进了井里,我赶紧去捞她,她却浮在井底,抓着打水的桶冲我笑。
急了吧?
你上来。
不上来,除非你娶我。
我们在井边一上一下对峙了两刻钟,最终我娶了她。
她害了风寒,顶着病和我成了亲,入洞房那夜她趴在我胸前睡得香甜,打着哈欠冒着鼻涕泡说梦话,终于嫁给阿惜了。
我不知道檀檀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像是星星总想着陪月亮一起沉落。
有了责任,我读书越发努力,加之天赋异禀,我自信能一试中举。
应试时下笔如有神助,我早早交卷离了场。
放榜时却没有我,整整一大张榜纸,偏偏没有我。
我爹和柳主簿认定有黑幕,便去打听为何落榜。了许多银子上下打点,才晓得理由竟是污卷不录。
我闷在家里,整日不吃不喝。檀檀却从自己姐妹那儿听来了消息,秋闱榜首竟是李清文。
他被点中的那篇文章正是我写的,他原封不动抄了一遍,便成了解元。
我爹劝我忍了,三年后重考一次就是。
可我如何忍得了?淋着大雨就去找李家说理。
我在李府门前破口大骂,引来无数路人驻足。
很快府门大开,家丁拿着杖子出来,不由分说一顿乱打,浑身的血混着雨水,衬得我像死狗一般。
追在后面的家中仆役护了上来,檀檀把不省人事的我抱在怀里,对刚现身的李清文吼道,你抄了他的卷子,难道还想要他的命吗!
我意识模糊,看不清四周。只能听见李清文与檀檀对峙了几句,最后万般屈辱又无奈地对身边人说,爹……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
我运气好,实在好。
李仓丞在一众蒙了名的卷子中,一眼便挑中了我的,令人将我的卷子污了,又重誊了一遍,落了李清文的名。
三年后,我十九岁。当我再去参加秋闱时,李清文已经踩着我进了官场。他在京中待了一年,第二年便打点关系调回了云州,成了仓司六品官。
入试前,考生要先拜考官。我和众人一起弯下了腰,却见一双穿着马靴的脚停在我面前,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是李清文。
他笑着说,梁少爷,您怎么来了?
他三年前还有点羞愧和悔意,可三年后他在官场浸淫已久,见惯了腌臜事情,也习惯了踩在别人头顶。
哪还会对我这个曾经对他不敬,不识抬举,又多次辱了他面子的昔年旧友心存善意?
我流利地答了卷子,提前交上去。
李清文捏起我的卷子看了看,笑道,不错不错,好文章……只是我好奇一点,令尊如今焦头烂额,你还想着科举入仕么?有不孝之嫌呐。
我冷笑着说,玩那些弯弯绕绕,不必找帽子扣我头上。
果不其然,我又落榜了。
这一年,河堤溃烂后要重修,我爹与几家商户共同领了朝廷的差事,负责石材木料的采买。
官员贪污无度,给的采买银钱不到实价的两成,要的料子却是原定数额的两倍。
中间的空子谁来填?只有用商人们的家产来填。
我爹不堪重负,将家中部分银钱折给了我,让我将手下商铺都抛出手,逍逍遥遥去远游。
我不知道他已有死志,还愣愣地问他要去做什么。
他笑而不语,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夜里,我听得家中一阵嘈杂,后院火光冲天,我爹在火中且奏且歌,身死魂消。
——
我没听我爹的话远走,而是继续留在云州经营家业。
我原以为自己清高,担事之后才发现我比我爹还圆滑。
我更会点头哈腰,也更会逢迎讨好。
那一年领了差事的商户都破了产,只剩我家在我的运作下奄奄一息,留了一命。
我不再想着科考的事,强迫自己忘掉了仇恨。
我对逼死我父亲的那些人笑脸相迎,我管徐知州叫干爷爷,又认了王河督做干爹。
生意做得越大,我受得屈辱便越多。
无所谓,我不在意。
我的妻子已经怀了身孕,为了给家人遮风挡雨,我的那点儿尊严又算什么东西。
檀檀不懂我,她觉得我疯了。
我只肯解释一句,檀檀,懦弱的死很容易,我不甘心,我要活下去,熬到老天睁眼那一天。
——
檀檀过生,我本想私自在府里设个小宴。不知谁放出了消息,引来了一群官员小吏上门,打着贺寿的名义敲竹杠。
钱我有的是,给就行。
李清文却来了。
他到主桌,大马金刀地坐下,把脚边那壶西北烧刀子拎上桌,开了封,倒了满满十杯。
他冲檀檀笑着说,你没见过自家夫君在外面怎么敬人酒吧?
檀檀脸瞬间白了,她小心翼翼地维护我的颜面,可本就没有的颜面如何维护?
十杯烧刀子,我挨个举杯喝了。完事后李清文又满上十杯,指着身后那群不大不小的官儿们说,梁老板,人家都是来给你婆娘贺寿的,你怎么只敬我,不敬他们?
等我终于把在座都敬了一遍后,不知是谁又拿来了我书房中的琴。
李清文起哄道,梁老板的琴可比秦淮河边儿的婊子弹得还好,大家想不想听?
众人纷纷说想,我拳攥得快出血来。檀檀挡在我面前,冲所有人说,你们欺人太甚!
李清文冷冷一笑,梁夫人,这就叫欺人太甚?你怕是没见过你的好夫君在外面有多奴颜婢膝!
他起身,走到檀檀面前,居高临下地讥讽道,当初选了这么个软蛋,你如今还满意吗?
檀檀咬牙切齿,却什么都说不出,冲回房里拿出了她的萧。
在众人面前拉起我的手,高声道,我与我夫君共演一曲。
——
河道两年一修,三年一塌,地方官员把河务当成捞银子的大买卖,上欺朝廷下欺百姓。
几年前我家曾元气大伤,如今还没完全缓过来。
我了大把银子上下打点,却始终得不了上面的一句准话,徐知州懒得管我,王河督也对我避而不见。
只有负责管控物价的李仓丞还愿意见我。
一日,我被叫去,他吩咐完一堆事情后,让我在他府上留宿。
我虽摸不清他想做什么,但无法推脱,只好听他的令。
天明时我回去,家中下人皆神情郁郁,不言不语。
我推开房门,却见李清文正从床上起来,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对我笑道,梁老板,你回来啦。
我与他搏命,恨不得杀了他,他鼻青脸肿却还在笑,说这是檀檀自愿的!
我不信,我要他死。檀檀拉住我,哭着说让他走。
檀檀跟我说,确是她自愿的。李清文拿我威胁她,她没法对我讲,便从了他。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傻,她哭着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像我爹一样去死。
我惨白地笑了笑,躲在书房喝了一天的酒。
夜里,婢女忽然拍门哭道,说檀檀无声无息地投井了。
她死了,带着我们的孩子死了。
——
小妓女,我总说你的命贱,实际上我也没好到哪去。
天底下有太多我们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自以为翱翔在云间,哪天摔得粉身碎骨了,才晓得那青云之上不过是别人一手遮住的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