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桑等了很久, 宴几安始终未追上来。
倒是谢晦与白炙这些平日里与她有些走动的师兄们纷纷找到她,安慰她。
小胖子被南扶光气的够呛呢,却也没什么办法, 气鼓鼓地踢飞一颗时候:“小师妹,你别生气,仙尊就是一时糊涂!”
白灸点头:“长了眼睛都知道,那南扶光哪里如你呢,你是神凤, 入宗门后修炼犹如神助般快,莫说那南扶光今日金丹期有多了不起,她都修炼多久了才金丹期, 我看你早晚——”
鹿桑绞着手指, 低头不语。
双眼发红,她小声让他们别说了,大师姐与云上仙尊本就天造地设的一对,又有她什么事儿呢?
药阁弟子们面面相觑,皆是不服。
鹿桑看了看他们, 停顿了下,还是没忍住问:“仙尊此刻身在何处?”
听闻云上仙尊后来于宗门外与仙盟会客,之后又去了宗主谢从的居处, 在之后不知所踪, 未回陶亭。
鹿桑闻言只是“噢”了声, 未多说什么,独自回到陶亭,等了很久, 等至傍晚黄昏切割阴阳, 他都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哪怕是斥责一句“今日为何仓惶御剑离去,宗门内不得御剑飞行”。
鹿桑坐在陶亭偏殿那小小的寝宫内,只觉得这陶亭确实如同其他师兄师姐说的那样,三座主峰之一,高处不胜寒,有些太静了。
陶亭,抬眼望及窗外桃树,她想到桃树下白衣仙尊手执本命剑,一招一式传授剑法,彼时落满肩;
她想到伏龙剑于他手中转交至她手上,即刻成为本命剑时,他嗓音难得温和道,本就是你的剑,它等你很久;
她想到姻缘树的高处,写着前世名字的姻缘牌随风摇曳,树冠沙沙作响;
她想到前世,苍翠的沙陀裂空神树下,男人望来的目光,月色下盈满温和与温柔……
鹿桑僵坐在床边,直至夜幕降临。
从一开始的本能依赖与信任,至想起曾经属于神凤的记忆,太痛苦了,她宁愿什么都不要想起。
双目放空等在原地,直至听见陶亭外镇门铜兽嘀嘀咕咕,有一团光由远而近,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她的目光有了焦距。
鹿桑一直很安静,在陶亭,她深居简出,每次早起晚归,努力降低存在感,直至今日有了入云天宗来最出格的举动——
她拦住了一脚迈过门槛的云上仙尊。
后者未见诧异,望过来的目光与今日在青云崖一般无二,静若湖水清澈且安静,云上仙尊薄唇轻启:“何事?”
鹿桑咬了咬唇,枯坐半日,开口时嗓音晦涩沙哑:“你与大师姐的结契……”
宴几安歪了歪头,等她下文。
鹿桑艰难地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宴几安像是奇怪这有什么好强调的,“对了,正巧你在,明日天亮,你且唤来桃桃助你收拾细软与随身物品,为师已在赤月峰替你安排好了住处。”
第一时间,鹿桑恍惚到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上一刻还因为紧张而过度聚焦的瞳孔涣散了下,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你让我搬离陶亭?!”
宴几安认真想了下今日南扶光怎么说的。
然后自我总结了下:“男女授受不亲。”
身体发软连续后退了两步,鹿桑万万没想到这人用如此冰冷平淡的语调说出这种话,哽咽半晌,眼泪迅速充盈了眼眶。
“她教你说的?”
“不是。”
“她以此为交换让那个宗门外人搬离桃岭?”
也不是,她还没答应。
宴几安看着小徒弟的眼泪滚落出眼眶,那张平静的英俊面容除却开始的淡然之外终于染上一丝丝的茫然,道袍下,手臂颇为无措的动了动,肩上伤口更疼了——
茫然终于化作不耐,他浅浅蹙眉。
“鹿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疏离,“我告诉过你,前世过往,皆不做数。”
豆大的眼泪“啪”地掉落在鞋面,如此无情的话如一把巨剑插入心脏,鹿桑一口银牙就要咬碎,不敢相信这三界六道为何存在如此不通人性的生物——
“宴震麟!”她狠狠擦着眼泪,“你一定会后悔的!”
陶亭外,夜风拂过,秋燥之风夹杂着落下桃瓣,竟带几分萧瑟。
……
南扶光是在半夜毫无征兆的醒来的。
她睁开酸涩的双眼,不意外地听见了万籁俱寂时才能听见的虫鸣,窗棱半掩让一律清凉的风吹拂而入,吹响了挂在床帘上的捕梦网角铃。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南扶光迷迷糊糊地用了个更咒,眼前浮现的金光告诉她,现在是丑时一刻。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有些想不起来她是怎么从净潭监督杀猪匠钓鱼最后用了晚膳又回到桃岭——最近她时常陷入这种浑浑噩噩的茫然里,就好像脑袋里有一团散不去的雾,有时候辰时刚至,她还会在想,段南今天死了没,我的矿袍在哪里。
她早就回到了云天宗。
南扶光从床榻滑落,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但还是犹如受到了黑夜的召唤,中邪似的往外走,外间长榻上,杀猪匠睡得很沉,毯子滑落一角垂落在地上,南扶光替他拾起,盖好。
弯腰时头发与毯子边缘的流苏纠缠在了一起,黑灯瞎火的南扶光看不清,她抬手无声在头发处划过,似剑气细微,头发整齐割断。
杀猪匠平缓均匀的鼻息悬停,他慢吞吞地半睁开眼。
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放松还是警戒。南扶光保持着手中还拎着毯子姿势:“没事,睡吧。”
男人打了个呵欠,翻过身,任由她因为弯腰垂下的长发扫过他的手臂。
停顿了下。
慢吞吞道:“你身上的畜生味淡了。”
南扶光没来由的想起她第一次见杀猪匠那天拎着猪大肠回宗门,也遭到了宴几安的反对。
她让杀猪匠说话放尊重些。
杀猪匠很敷衍地笑了笑,作为回答。
南扶光正想说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您大可不必表现得占有欲那么强,那就成明恋了。
突然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听见了。
是大日矿山漆黑的矿道听见的那些如耳边的黏腻又胆怯的窃窃私语……
那声音如怨鬼纠缠着,如同醒不来的噩梦,时隔几日,再次降临。
然而不同的是,当南扶光仔细追寻那些声音,她意识到自己又像是之前那样偶尔能够听懂它说的内容了,像是不成调的吟唱古词,断断续续的机械重复着……又像是有两个人在吵架。
【「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最初为一片冰原,唯有神树笼罩天地。」】
这是《沙陀裂空树》法典全文第一卷第一句,南扶光认识。
但很快,另一个声音就响起,充满了攻击性。
【你醒啦?】
【净潭之下,很冷。】
【现在不是被一把鱼钩钩出来了吗?】
【哼。】
出来了?谁?谁从净潭里被钓出来了?
【宇宙是个伪概念。
树并不能笼罩天地,那只是一棵未经计划出现的妖树。】
【哦哦,你发现了?】
【难以窒息,文明比我于净潭沉睡时变得更加可笑愚昧,现在就连三界的人们也和地界那些犯罪一样被蒙在鼓里了,是吗?
他们还在信奉那棵妖树?
「横,竖,纵三列算数和时间就是掌握一切的秘诀」?这说法多么地界!
他们相信最终这四组数会带他们突破现存束缚?
他们相信因为那棵愚蠢的树,他们早晚可以触碰到浩瀚的、不可知晓、不可想象的更广阔区域,获取无法计数的资源?】
【……】
【不净海的尽头没有宇宙。
只有一面永远无法翻越的冰墙。
我们称它为‘黎明之息‘,象征着一切开始的地方。
无人知道那之后是什么,海,沙漠,苍穹,或者我们尚未定义的物质。
还有我们未知的智慧种族。
我说的对吗?】
【别问我。】
【你知道一切。因为你就来自冰墙的那边。】
那些似乎憋了很多年没有说话了,他语气有些急迫,嗓音低沉却带着少年人的清脆。
他嘲讽这个,批判那个,让南扶光想到了云天宗平日教授常规早课的老头,时常因为学生太过愚蠢而对谢从人身攻击,指责他饥不择食,什么笨蛋都收作内门弟子。
南扶光觉得这是读书人的臭毛病,因为肚子里装着墨水,有时候难免清高且迂腐。好在那声音在一定的唠叨后,停止了喋喋不休,嘲讽的寓意收敛,低语逐渐清晰时,他重重地清了清自己的嗓音,就像是有什么庄严的事情要宣布——
【宇宙混沌无分天地,世界最初为一片冰原。
冰原被笼罩在‘黎明之息‘内,一切万物生灵皆不存在,直到在某一无可忆述之日,‘黎明之息‘开启,拥有更高智慧的存在远道而来,他带来与赐予冰墙内文明与新生。】
【……然后事情做了一半,不负责任地走掉了。】
【啧。】
【‘啧‘什么?抱怨的人怎么变成了你?】
【你以为只有你被关在某个黑黢黢的地方几千上万年吗?】
南扶光:“?”
这声音倒不是从外界传来的,就好像现在有两位看不见且很有脾气的东西正站在南扶光的肩头,抱着她的脖子,一人伸出半个脑袋隔着她的下巴在吵架——
声音无法屏蔽,越发清晰,吵的要命。
南扶光被他们吵的头疼,想让他们闭上狗嘴,却发现自己连发脾气都不知道冲着谁去。
她好像神识分裂患者。
她决定辰时后(又是辰时)去药阁(甚至是她发誓脑袋被拧下来也不踏进一步的药阁)抓副药吃。
【「唯有神树笼罩天地」怎么说?说说那棵树。】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说了,我是最后才被他调度过来的。】
【那棵树是意外,没人知道它是怎么生出来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它不会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