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带落下, 露出与左眼同样明亮的眸子,南扶光的眼圆,相比起鹿桑这样的绝世大美人更少了一些攻击性, 生生望来,干净透彻,仿若永远盛着一汪甘甜山泉。
宴几安心动微动,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几乎想要俯身将面前之人拥入怀中——
然而他没有, 只是垂落于身侧的手十分克制、不着痕迹地轻微动了动。
他于南扶光身侧落座,低声与她述说前日在大日矿山并非袖手旁观,让她且安心等待, 他自然说到做到。
“今日相见, 我自然要带日日离开此处,三界六道,众生复杂,以后切记不可再胡乱负气离开宗门。”
南扶光见他说到了重点,有点儿奇怪她收到红自己迈开两条腿走出来怎么在宴几安的嘴巴里就成了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暂且按下疑虑, 摇摇头,南扶光道:“师父,我此次前来并不是急于脱离大日矿山困境, 实在是有事要与你说, 烦请你今日知晓后立刻前往弥月山, 告知仙盟——”
宴几安用眼神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转头看向鹿桑,后者只依一个眼神得令,蹦蹦跳跳地出了厢房, 再回来时, 身后带着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还缺牙的中年男子。
伴随着他靠近, 原本充数宴几安身上冷香的厢房立刻被几年不沐浴才有的馊臭味取代。
南扶光见其第一眼眉头便拧巴到了一处,不知宴几安如何与这等粗痞之人结识还带来她面前,正欲询问,那人“嘿嘿”笑着搓手,岣嵝着身躯,冲着宴几安与南扶光的方向小鸡啄米似的鞠躬,问安。
他一开口说话,看那一口烂牙夹杂酒气扑鼻而来,南扶光眉蹙得更紧,洁癖犯病,正想呵斥这人滚出去,便听见身后,云上仙尊平静道:“日日,把你身上带着的那红给他罢。”
南扶光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半晌反应过来后,以几乎要把自己脑袋拧断的方式转过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且惊悚地看着宴几安,那副模样,简直像是第一天认识他。
“嘿嘿,是啊,仙子姐姐!那、那红就赏给小的吧,小的之前都听这位仙家说了,得了红的人,可以进大日矿山寻得一份活计哩!”
那人裂开嘴,绿豆似的眼珠子不断在眼眶滚动,微微前倾身体,看着真的是特别向往能够得到那红。
他激动的说话都颠三倒四。
“先前听黑山早市人说过这事儿,我还当只是传说哩,现在看来居然不假!小的今年老大不小,原本有家宅良田。儿女双全,奈何前些年突然有了些小小的爱好,又时不运我……哎呀,那可真是叫人难受!我也不想这样的呀,我那幺幺儿那么小,交给隔壁村王头我不心痛吗,心痛得很!但便总也是觉得就差那一颗骰子的事儿,早晚要翻本接回我幺幺儿?稀里糊涂便着了庄家的道哩!这不,一不小心便到了要变卖田地的地步,还欠了无数债务,那些人天天让我没有活路,还要折断我的胳膊与腿,小的实在是遁地无路,实在是惨的哩!”
这人满嘴胡话,臭气熏天,掩盖自己沉迷赌坊烂成臭泥,卖子卖女……
又话锋一转,一声声述说着自己向往大日矿山,入了矿山他便可以摆脱追债之人,又能寻得一个营生活计,哪怕是再也出不来,他也心甘情愿。
——宴几安是用心,给她找了个再合适不过的替罪羊来。
他说他想办法。
当真也是想了。
眼下面前这人,便是云上仙尊想出的办法。
若是南扶光对大日矿山还像前几日那样一知半解,不知其真实吃人面貌,光将其视作普通的、寻常凡人要被关一辈子在其内打苦工的苦行地,眼下恐怕也要觉得此等人替她入了矿山,也不算过分。
可惜了。
她曾亲眼目睹,仿若修罗恶鬼自地狱爬出的场景——
那大日矿山,便是世间最卑劣、穷凶极恶之人去,也应当是把其视作比下地狱更可怕的惩罚。
冷汗顺着额际往下滑落,她双目空洞,在宴几安平静的注视下,在赌鬼殷切的盼望中,脑袋“嗡嗡”满脸麻木地摇摇头,站起来,又摇摇头,她斩钉截铁道:“不行。”
宴几安无声蹙眉。
南扶光转向他,微微低下头,望入那双隐约浮现不悦的双眼,坚定重复道:“不行,我不同意。”
“日日,莫任性。”宴几安道,“为师知道你平日虽看似不着调,实则心地善良,不忍他人替你受罪,可你看这人——”
他望向赌鬼,后者连连点头称“是”,大喊:“我活该!我活该!我薛平贵这辈子就当在大日矿山挖矿还债、孤老终生!仙子姐姐,神仙姐姐,您就行行好吧!那些收债的当真上天入地要我的命呀!”
他“噗通”一声跪下了,“哐哐”磕头,大喊让南扶光给他一条活路。
此时,原本站在一旁的鹿桑也上前,嗓音柔软地劝说道:“师姐,你且再想想罢?此人贱妻卖子,品行卑劣,实在不用同情……你别太善良。”
“善良什么!”南扶光躲过那人扑她的脚,震惊地吼,“我不善良!”
鹿桑文言,瞥了眼痛哭流涕的痞子男人,对此等下等卑劣生物眼中有厌恶一闪而过,更是用好言相劝的语气:“依我瞧着,便让他领着红,替你去大日矿山关上一辈子,也好过他再游荡凡间,害人害己。”
一屋子四个人,三个人围着她,祈求,劝说,或者无声用目光试图逼迫她就犯,南扶光站在其中,一时间只觉得孤立无援,手脚冰冷,张了张口,想要大喊事情根本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那大日矿山根本就是个——
话到了嘴边,她转过头,对视上宴几安的一瞬仿若坠入暗沉不见底的深渊,忽然她灵台一片清明,猛地打了个激灵。
冷汗从挂凝再她额角,浸湿后背,她几乎是抑制不住微抖,颤声问:“大日矿山里的事,师父都知道?”
宴几安停顿片刻,淡道:“看你指什么。”
南扶光恨极了他这副永远泰然自若的模样,当即握拳,想要摔门离开——然而没等她迈出一步,那厢房门“轰”地一声在她面前重重关上!
南扶光身体一僵,扭头,宴几安掀了掀眼皮子:“日日,把给他。”
嗓音中充数着不容拒绝。
南扶光面色苍白,死死咬着下唇,飞快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