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景云和桑景英迟迟未归, 桑钱氏和陆盈非常担心。
两人一直在门口守着,听到敲门声,桑钱氏连忙把门打开:“阿云, 阿英,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桑景云道:“在租界多待了一会儿。”
桑钱氏道:“以后一定要早些回来,走夜路不安全……”
而桑景雄,这时也跑了出来:“大姐,二哥, 你们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桑景云和桑景英每周末都会带点吃的过来,桑京雄早就开始惦记着了。
“你就知道吃。”桑钱氏拉住丧景雄,又去看桑景云和桑景英, 随即脸色大变:“阿云, 你的篮子呢?你们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桑景云出门的时候挎着个篮子,现在已经没了,桑景英的背篓里,也空空如也。
他们两人就算没买好吃的带回来,也不该连他们日日买的报纸和去租界一定会买的连环画都不带回来。
桑钱氏活到这么大岁数, 经历过的事情很多,第一反应就是两人遇到事情了。
桑景云道:“奶奶,进屋再说吧。”
他们家今日吃猪肉, 很简单的做法, 就是直接切了, 倒进去一点酱油,放蒸架上蒸熟。
除此之外,还有三碗青菜豆腐, 和一大盘凉拌海带。
桑景云用蒸肉的汤拌饭, 一边吃一边说了路上遇到的事情:“奶奶, 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群孩子,他们抢走了我的篮子,和阿英背篓里的东西。”
桑景云说得轻描淡写,她不想桑钱氏他们担心。
“那些孩子真是乱来!”桑钱氏皱眉抱怨。
桑景云道:“活不下去,就这样了。”
桑钱氏听到这话,不再多说。
他们家的情况若是再糟糕一些,指不定四个孩子,也会流落街头。
她只能叮嘱桑景云和桑景英要小心。
桑景云认真点头。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不安全,因而平日里非常小心。
他们平日里走的这段路两边,都有房子,还算安全,今天的事情是一场意外,但又算不得意外。
在乱世,被抢其实很正常,死人也很正常。
桑景云之前每天很早出门,就曾看到收尸队的人,捡走尸体掩埋。
此外,在上海县城,时常能看到路边躺着流浪汉,有些是抽大烟家破人亡的,也有的是失去劳动能力的。
小孩子缠着人不放,非要让人给点钱或吃的事情,也比比皆是,还有人会上来就磕头。
上辈子桑景云曾在短视频网站,看到有人拍国外某些国家糟糕的现状,而此时的民国,就是这样的。
只是她之前自顾不暇,要做的事情也很多,所以总是会设法忽视。
毕竟她帮不上什么,她甚至不敢给那些孩子钱,因为一旦给了,所有人都会冲上来要钱。
他们国家,在九十年代,也就是她年幼的时候,还是存在许多乱象的,桑景云记得自己上辈子小时候,飞车党抢包,小孩拦路讨饭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但跟此时比,那时真的太安全了。
桑景云打算明日,就去县城买点辣椒,做点辣椒水,再买把小刀带身上。
像今天一样遇到一群孩子还好,若是遇到成年人,总得有点反抗能力。
至于闭门不出彻底躲开这一切,这并不现实。
这年头也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洪永祥之前就提醒他们在租界也要小心。
不久前,在租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出过一个喝醉的外国人,掳走一个貌美女郎的事情。
当然,相比于开始败落的上海县城,租界的治安还是要好很多,有些人居住的区域,治安更是有保障。
第二日,桑景云照旧去县城。
昨日丢的米糕她并不放在心上,连环画和杂志也可以下周去买,就是昨日的《新小说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到。
到县城后,桑景雄去了糕点铺,桑景英去了学校,桑景云和桑钱氏,就去交针线活。
交针线活的地方离卖报纸的地方不远,桑景云就独自去买报纸。
昨天桑景云刚被抢,桑钱氏有点不放心,但想到大白天的,在县城还算安全,也就没拦着。
桑景云问了卖报纸的人,得知昨日的《新小说报》已经卖完,只能买了三份今日的《新小说报》,又买了一份《申报》。
买完,桑景云一抬头,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个黑瘦少年正探头探脑。
这人衣服破破烂烂的,都不能说是衣服,就是一些布条,裤子用草绳捆起来。
桑景英已经很瘦了,他比桑景英还瘦,脸上更是有淤青和伤痕。
但他拎着个崭新的篮子。
桑景云看到这个少年手上拎着的篮子,眼睛微微眯起。
那是她的篮子。
正这么想着,桑景云对上那个少年的目光。
那个少年朝着桑景云讨好地笑。
桑景云不明所以,这人难不成想把书还给她?
江来见桑景云孤身一人,看着也好说话,拎着手上的书上前,就问:“小姐,你要买书吗?”
上海有很多孤儿。
跟着江来混的孩子,要么是孤儿,要么是有爹娘跟没爹娘一个样的。
他们有些是父母意外去世了,有些则是被父母赶出了家门,也有的,是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只能跑出来。
一个半年前加入他们的女孩,就是父亲总打她还不给她饭吃,她受不住,从家里跑出来的。
她觉得在外面讨饭流浪,过得比在家里还好。
他们大多是男孩,少部分是女孩,女孩少,是因为很多女孩被卖进了勾栏院。
因为没有大人照看,他们只能自己去寻活路。
他们会在县城要饭,会去抢饭店的泔水,也会去偷附近农民的庄稼。
近来红薯成熟,他们就时常去挖红薯,挖出来之后用红薯叶子把泥擦掉,直接就开始啃。
昨日,他们在县城没要到什么东西,晚上又没偷到番薯,因而今日,一大早就被饿醒了。
醒了以后,江来跳进河里洗了个澡,把衣服也搓洗干净,然后就在微凉的秋天,穿着湿衣服到了县城。
其他孩子要饭去了,他则一路观察,寻找手上的书的买家。
江来没有认出桑景云。
昨晚上他们抢桑景云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桑景云当时还戴着一个草帽,穿着也跟今天不一样。
他盯上桑景云,是因为桑景云买了报纸,还有就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心软,即便卖不掉书,他卖卖惨,说不定也能要到一个铜元。
听到江来的话,桑景云也意识到江来没有认出自己。
这也正常,昨天他们动作很快,若不是江来腰上的葫芦和手上的篮子她都认识,她也忍不住江来。
“怎么卖?”桑景云问。
“心好的小姐,你看着给。”江来道。
桑景云又道:“你看着不像是会买书的,这书哪里来的?”
“这书是我捡到的……小姐,我爹娘都没了,下面还有一堆弟弟妹妹张嘴要吃饭,小姐你行行好,买了这书吧,我想买点米煮粥吃。”将来开始卖惨,还捋起袖子,给桑景云看自己胳膊上的各种伤口。
桑景云指了指不远处的兰心衣帽店:“你等我片刻,我去跟我奶奶拿钱。”
江来点点头,远远看着桑景云进到店里。
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见桑景云单独从衣帽店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桑景云当然不是去拿钱的,她只是跟桑钱氏说自己有事,让桑钱氏在衣帽店等自己一会儿。
她不想让桑钱氏看到江来,若是看到了,桑钱氏肯定会为她出头,去打江来。
重新来到江来面前,桑景云道:“我拿到钱了,你要买米是吗?我认识米店的人,可以让便宜点卖米给你。”
江来年纪不大,但已经独自生活很多年。
一开始,他是跟着一些大孩子混的,后来那些孩子,大部分死了,小部分活下来的被帮派吸收,成为那些帮派的打手,不知不觉,他就成了一群孩子里最大的。
“好心的小姐,那你买点米,跟我换书吧,我们要最差的米,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给点米糠也可以……”江来个子比桑景云还要矮一点,他跟在桑景云身后,点头哈腰地说话,但在桑景云来到米店附近后,又躲到了角落里,只远远看着。
桑景云也不介意,她拿出五毛钱,买了五十斤混着米糠的碎米,因为没东西装米,还一角钱买了一个布袋子将之装起。
五十斤的东西对她来说很重,桑景云艰难拎着,往江来那边走。
江来忙不迭上来,打开袋子看,瞧见是一袋米,立刻给桑景云跪下磕了个头,好话不停往外冒:“小姐你一定得天佑,福寿安康到永远,祝你财似江水滚滚来,事业如竹节节高……”
这些话,是这年头的乞丐常说的。
桑景云并没有因为江来的讨好,而展露笑脸,她认真看着江来:“我有话跟你说。”
江来道:“小姐你有啥事儿,尽管吩咐。”
桑景云道:“你手上的书,是昨天你们从我手上抢去的,现在我用粮食把它们换回来,是看你们可怜,不代表你们做的是对的。你们碰到的也就是我,若是换成别人,说不定已经把你们打死。”
江来愣了愣,随即笑道:“小姐你是个大善人,小姐你将来一定能找个好夫君,三年抱两个大孙子。”
桑景云挺无奈的,最后道:“偷抢东西是不对的,别人把你们打死了,你们也无处申冤。”
桑景云不知道这些小孩,以前有没有抢过别人的东西。
昨天,这些人抢了他们的东西,得了甜头,搞不好他们就会继续抢。
但这件事,又是拦不住的。
有了温饱的人,才能知廉耻。
快饿死的人,只会想尽办法去找吃的,才不管那办法是不是违法犯罪。
桑景云突然想到了上辈子她住的小区的流浪猫。
当时他们小区,有人会喂流浪猫,就算没人喂,这些流浪猫也能从垃圾箱里翻找到吃的。
但这个时代没有好心人,垃圾箱里也干干净净,这些孩子的日子,怕是过得连流浪猫都不如。
想让这些孩子不去偷不去抢,至少要保证他们能吃饱,但这很难。
可那群人里,像眼前这个这样,稍微大点的还好,能去血汗工厂当童工,那些小的,怕是连工厂都不要。
桑景云有种无力感。
她没觉得自己要为这些孩子负责,也不觉得这些孩子是她的责任。
但她是个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正常人。
她上辈子,就连看到流浪猫流浪狗,都会心生同情,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人活得连猫狗都不如,哪能没感觉?
桑景云拎起那个本属于自己的篮子,留下了那五十斤米:“你把米带回去熬粥吧。”
“谢谢小姐。”江来抓起那袋米跑了,桑景元远远瞧见,从旁边巷子里钻出两个大概五六岁,光着上半身,四肢很瘦只有肚子凸出的孩子,跟在了江来身后。
桑景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只能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有些人喂流浪猫流浪狗,她喂流浪人吧。
然后,拎着篮子回去的桑景云,被桑钱氏骂了一顿。
桑钱氏觉得桑景云太过好心:“阿云,你这么好说话,人家以后说不定就会黏上你,整日跟你要吃的。”
这一点,桑景云在给粮食之前,也想到了。
“奶奶,就当做善事吧,以前爷爷,不也是会给育婴堂捐款?”桑景云道。
上海的商人赚钱之后,一般都会做点善事,毕竟有个好名声,对做生意是有利的。
只是这些善事,不过杯水车薪,管不了所有人。桑钱氏嘟哝:“他做了许多好事,也没得个善报。”
虽然这么嘟哝,但桑钱氏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桑景云却有些走神。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善棚户区孩子的生活?
桑景云直面了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生活,心情复杂之下,早已将昨日遇到张庄茂的事情忘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