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首道:“皇上,国公府世子来了。”
温楚手上动作一顿,想到宋喻生,手竟然都遏制不住有些发颤。
被他强行留在身边的那段时日,就像噩梦一样压迫得她都快要喘不上气来。没有自由意志,全凭他的强迫。
她想到他曾经说过,她就算是公主又如何?她有些害怕,害怕他卷土重来,害怕他真要闹得不死不休。她想躲起来,她不敢看他。
灵惠帝注意到了温楚的反常,他想要去问,她这是怎么了,不过光是听到个名字就成了这样,宋喻生到底是做了什么。
可灵惠帝还未曾来得及开口,温楚也还来不及躲藏,宋喻生却已经进了殿。
温楚没想到宋喻生这么快就进了殿,这一刻,她僵在原地,除了身上止不住得发抖,什么动作也做不了。
宋喻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他见她低着头,他见她在发抖。
她很怕他。
宋喻生脸上血色尽数褪去,藏在袖口中的手不自觉拢紧了几分,掌心都被掐出了血来。
他忽然觉得他今日的行径有些许唐突了。
他方才听到门口的太监说,她在里面陪着皇帝,他心脏疯狂跳动,这是他这些时日,第一回有了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太想见见她,他知道,她不会愿意见他。所以他不顾通传,径直进了里面,他怕她躲他。
现在看来,他果真吓到了她。
但她身上的伤看着好了很多,至少现在还能站在灵惠帝的身边磨墨。
灵惠帝见宋喻生进来,颇没好气地说道:“都没传你,你进来做什么。”
灵惠帝的声音,让宋喻生稍稍回笼了些许心绪,他收回了盯着温楚,那近乎失态的眼神,垂眸说道:“有要是同皇上相商,不知里头有人。”
宋喻生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在说谎,灵惠帝也知道他在说谎。
他冷哼一声,拍了拍温楚的手,温楚回了神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经沁出了一层汗来,只听灵惠帝对她道:“你先回去,我先同他说些事。”
温楚的态度,灵惠帝看在眼里,见她在这处待得难受,便让她先离开此处,而他也想问问,宋喻生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能让她这样怕他。
灵惠帝让温楚离开,她求之不得。
她说了身“告退”,便要往殿外头走去,宋喻生站在大殿中心,温楚便擦着墙往外头走,这一举动,刺得宋喻生眼睛都痛。
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她就这样恨他。
他想要问问她,问问她这段时日过得怎么样,可是不用问,光是想也知道,看看也能猜得出来,没了他,她如何不好。
温楚的视线在殿内消失,宋喻生收回了视线,垂了眸,长睫之下,眼中神色一片空洞,他甚至都忘了,他今日为何来这处。
“你同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对她做了些什么,她怕你成了这样子?”
灵惠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宋喻生听得出来,他的言语之中十分不满,带了几分隐藏的怒意。
他忽地抬头,看向了灵惠帝,他嘴角艰难地扯起了一个笑,他问道:“我所做之事,千刀万剐亦难辞罪。皇上,要杀了臣吗。”
宋喻生的声音此刻若淬了冰一样,透着一股清冷。
灵惠帝地视线刷一下看向了他,光线打大殿之中的人脸上,他的脸上带着一抹笑,一如他这么多年以来,皆是如此。
只是今日,这笑带了几分勉强,带了几分苍白无力。
官场之间嘛,毕竟也就这么些事。灵惠帝同宋喻生之间,也算是知根知底,他看得出来宋喻生是什么。
宋喻生和他,像也挺不像的。灵惠帝现在所坐之处,是金銮宝座,象征天下至高无上的地位,这个位子上面,承载了历代帝王的威严,甚至还沾染过鲜血。坐这个位子,难也不难,像他,九岁就坐上了,可是坐上了,却坐不好。
金銮宝座斩断了他和皇太后的母子亲情,斩断了他和方修之间相伴的厚谊,他的情感羁绊,好似阖该葬送在此处。
可他放不下,他的心中装了太多的人。
宋喻生却不一样,他好像才是天生适合坐这把椅子的人。
就是在灵惠帝的眼中,宋喻生也像是个神。他的心智太过强大成熟,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击溃他。灵惠帝从前好歹也算是个不错的皇帝,他吃过这些苦,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懂,走到宋喻生这样的地步,要有多么强大的心智。他似是感知不到常人的情感情绪,以至于无论什么事情,都无法晃动他内心的那一汪深潭。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最适合成神。什么事情都打击不了他,就算是刀剑捅在了他的心上,他也能笑。
宋喻生问他,“皇上,要杀了臣吗。”
若是从前,灵惠帝一定会觉得宋喻生说这话是在挑衅他。
可是现在,灵惠帝却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绝望迷茫。
他是真的,起了自毁的心思。
或许在宋喻生的心中,现在也无法原谅当初自己做过的事情,以至于,他现在竟真的想要杀了自己寻求解脱。
灵惠帝从鼻腔中发出了哼哧一声,他面色难看,道:“你想死,你想要让她背上一条命?干脆叫她永远都记住你这个死人是不是,你想都别想。你就这样活着,以后看她成婚,看她和别人幸福过日子,就够了,其他的,你别想了!”
灵惠帝这么些年,别的本事没有,攻心弄权这一套,熟门熟路,刺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温楚嫁不嫁人随她心意,但他现在偏偏就是要拿这话刺他。
果然宋喻生听到这话,就是连那抹勉强扯起来的笑都落了下去。
宋喻生道:“我今日来确有要事想同皇上相商量的,不若我们先说正事吧。”
灵惠帝看他神色确不像假,道:“何事?”
宋喻生看向了灵惠帝,道:“当年太傅一事。”
殿内雅香徐徐,一旁的滴漏声在阒无人声的黑夜之中格外清晰,一滴一滴又一滴,似乎滴在灵惠帝那颗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
没人敢再在灵惠帝的面前提起太傅,这件事情是灵惠帝的心伤,灵惠帝也是自太傅死后,再也与所谓“明君”二字无言。
时隔多年,再次提起太傅,灵惠帝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从前每一回他独自想起太傅,他每一回无不泣出了声来,可这一回,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却像是被定住了神一样,坐在椅上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灵惠帝才终于开口,他看向了宋喻生的眼中带着十足的嘲弄,他挑眉,额上的皱纹都被挤压到了一处。
“太傅吗你们宋家人也好意思提太傅啊。”
“宋喻生,你是不是以为,朕动不了你,你便使劲地想来作践朕。”
宋喻生被灵惠帝如此质问,却仍旧不为所动,他道:“实非此意,太傅已死,闻家于青史上也只留下贱名,往后,千千万万的人提起他们,也只知道他们是人面兽心,前推新政后行贪污,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奸臣。皇上怨恨当年自己没有作为,怨恨自己幼年即位被人把持,于是太傅死后,干脆自暴自弃。你想,争不过便不争了。可是太傅呢,他便是这样惨死,而罪魁祸首却都好好的。”
灵惠帝听到了这番话,看着宋喻生的眼神都染上了不可置信,他不敢想宋喻生竟然会说这些话。
太傅那年撞死在太和殿的柱上,是想要去跟那些人一样,将灵惠帝逼成如今这样吗?他只想用自己的死去让那个幼帝狠下心来,不管改革的道路上出现了什么事情,就算是他死了,他也是要坚定自己的本心啊。
可是太傅也没想到,他这一死,将灵惠帝也杀得半死不活,颓废不堪。
若是可以,灵惠帝自然想要去为太傅正名,可是他总觉得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就不做了。
宋喻生今日同他提起这事又是什么意思,灵惠帝同宋喻生打交道,实在是太过耗费心神,没有一会就觉浑身疲累。
他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同我说这些又是何意,是想要用太傅来逼朕换女儿给你吗?”
灵惠帝以为,宋喻生是不是又想,让他去帮太傅正名,让他去与何家作对,然后当然,他也要把温楚给他。
若是灵惠帝应了呢?岂不是又是选择了太傅,然后再一次抛弃了温楚。
宋喻生听到灵惠帝这样问,摇了摇头,他道:“皇上未免将我想的太过卑劣了,我怎么敢再去将她置于让人抉择的境地啊。”
灵惠帝被这话击中,看向宋喻生的眼神终于带了几分正色。
他竟想,或许他,真的可以护住温楚。
可他的脸色还是说不上多好看,他冷哼一声,“所以,你是以为,你这样她就能接受你?”
“那我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然后再去说那些可笑的真心吧。”
温楚放不下他们,她想让皇帝好好的,让皇太子也登上帝位。可是即便她回来了,皇帝也不会再去过分苛责皇太子,但是何家呢,二皇子呢,这么些年来,他们的胃口已经被养大了,赶他们走,他赶得走吗?
他总是要去做些什么的,他想,她在乎他们的,那他便去帮他们。
他去做这些,只希望她能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说话。
他有了想要做的事情,内心的焦躁不安好像终于被抚平了一些。
灵惠帝默了片刻,启声道:“宋喻生,你姓宋,当年你的祖父,也算不上多么光明磊落,朕,凭什么去信你。”
宋喻生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即便当初宋家人有护驾之功,可是宋首辅当年的事情,为了明哲保身,便跟着一起坑害太傅,让灵惠帝如何能轻易释怀。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背对向了灵惠帝,竟伸手解开了上面的衣服。
灵惠帝见到宋喻生这样的举动,惊了一跳,他拍案,斥道:“你发些什么毛病,脱什么衣服,给我”给我穿回去。
灵惠帝话还未说完,剩下的话在触及到了宋喻生背上的鞭痕之时,硬生生被截在了喉咙之中。
密密麻麻的鞭痕宛若蜈蚣在背部蔓延,圣人外表之下,是这样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宋喻生的身上其实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伤,只远远都没有背部这处触目惊心。
宋喻生淡声道:“三十鞭,全是祖父亲手打下的。那次,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不是口口声声自诩清流世家吗,为什么要做这样龌龊的事情。祖父那天同我说,这官场上,真正的清流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太傅。他说,既天这样烂,那便干脆就让他这样烂,改不了天,就独善其身,他说,宋家的家规第一条就是,子孙后辈要振新门户,他要我,什么都别管。”
宋喻生的声音很淡,却似在一记重锤,猛地敲向了丧钟,在殿内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回响。
“他每打我一鞭,便问我认不认,他问我,认不认他的理,又认不认宋家的族规。”
背上的鞭痕,每一下都诉说了最后的结局。他皮开肉绽,罚跪于祠堂之下,却再没应过一声。
他穿回了衣服,转回身去,看向了灵惠帝,道:“我从前不认,现在不认,将来也永远不认。”
他只认自己想认的,其他的,他不愿意认的,就算是拿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也不认。
他们要苟生,要求全,他不认。
(本章完)
作者说:今天提早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