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洪已经等在了礼部的会客厅里头, 他一个工部的尚书来了这里,难免会惊动了礼部的那些人,但或许是他刻意而为之, 此处也没别人,独他一人等着。
黄健不知何洪为何会来寻他,他与他并无甚交集,他来寻他,恐怕是那日在马球场的事情传到了他的耳中
祁家举办的马球赛, 发生的事情却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的耳目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如此,那天黄健说的话, 何洪定然也就知道了。
何洪向来睚眦必报, 锱铢必较,既如此,怎不干脆让人杀了他算了,又何苦来见他一面?他与他之间,又有什么好说。
即便黄健这些年来做惯了面子活, 但何洪这人,他打心眼里嫌恶,自从踏入了会客厅之后, 一举一动之间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抗拒。黄健看着他, 分明已经在竭力遏制自己对他的憎恶, 可脸上的神情始终算不得多好。
何洪是工部尚书,正二品的大官。
黄健向他行了个礼。
何洪见他来了,也没起身, 仍旧坐在椅上, 后又看他行礼, 阴阳怪气笑了两声,说道:“黄大人大礼,何某岂敢去受。”
他这番言行,让黄健更加断定,那日马球场的事情,何洪就是知道。既然知道了,黄健也懒得再去同他做这些面子功夫了,他直起了身,面上是说不出来的冷,黄健道:“尚书大人既不愿受下我的礼,那我也就不多礼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总之你我也没什么好待在一处。”
何黄二人年岁相仿,都是年过四旬。一人金尊玉贵,绯红官服上绣着的锦鸡象征着身份的尊贵,面色也颇有几分意气;而另一人,身上穿着的官服洗得都有些发白,脸上也沟沟壑壑,看着哪里像是四旬的人。
此时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何洪见他说出这样无礼的话来,竟然也没生气,只是脸上的笑褪去了些许,他脸上已经蓄起了短短一串胡须。美髯公,亦是他身份尊贵的一种昭显。
他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而后淡淡开口,“黄情为,二三中探,一时之间名声大噪,好不出息,也不你这贵人可曾记得,当年我也是和你同一年参加的科举。虽然你是一甲探,而我只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可是那又如何?如今我是二品尚书,可你不过是个五品的郎中。你说说,当初就算是出再多的风头又有什么用,现在还不是得恭恭敬敬喊我一声大人呢。”
说来也是可笑,何洪同黄健是同一年的贡士,二人也是差不多的年岁,可黄健天赋异禀,二十三就中了探,但何洪只不过是个三甲进士,虽然也算不错,但和那个年纪轻轻的探郎比起来,就逊色了太多。
何洪如今年岁大了都是这样的目中无人,年轻之时更甚。当年他的父亲在家中时时拿了他去和黄健比较,说人出身虽然不高,但却如此能干,他的言辞之间,恨不能直接收了黄健当他的儿子,甚至还向他伸出了橄榄枝,邀他入何党,只可惜最后还是被黄健拒绝了。
年轻气盛的何洪又岂甘居于人下,他不敢去和家中父亲顶嘴,便只能去背地里头给黄健使绊子。
当初黄健中了探入翰林,在翰林院中饱受排挤,逃不开何洪的关系。当然,其中也有他年少成名,带了些许少年人的心高气傲之缘故,人情世故也不够豁达,不能很好地去处理读书以外的事情。
何洪一开始还不肯放过了黄健,但后来太傅死了,黄健也跟被摄走了魂魄一样,看着他一日比一日消颓,何洪便也知道,他已经废得差不多了。
他懒得去管他,但是这个废人,又是怎么敢来插手他的事情?!
何洪想到这里,阴恻恻地干笑了两声,他道:“黄情为啊,你这是想要步你先生的后路吗?一人贪心,举家受累啊。你说说,闻家的下场,怎么还不够警醒你呢?”
黄健又听何洪这样虚伪恶心的人,提起当年的事情,一时之间竟气得浑身发颤,舌尖都被咬破了,沁出一股浓浓的铁锈味。
何洪却还是不依不饶,他道:“你说说看,这世上有他这样贪心的人吗?他想要干什么啊,他分明已经什么都有了,怎么就还不肯满足,功名利禄,富贵利达,就是连身后名都有了,就这样还嫌不够啊?竟还想要在京都做出只手遮天的事情,考成法?考谁?”他指了指黄健,又指了指自己,厉声质问道:“是考你,还是考我,还是整个京都的官员都去考呢?!”
何洪口中的考成法是当年太傅提出新政的举措之一,眼看官场贪腐行为日益猖獗,闻立廉推出考成法,意图监察各级官员,按理来说,若此政能够推行下去,总能限制住一些违法乱纪的现象。但官员们又如何会甘心自己被人监督管理,闻立廉推行考成法,实实在在是和京都整个官僚群体作对。
是以,无论是闻立廉生前和死后,都有不少的人对他极其憎恶。
闻立廉企图用考成法去限制恶行,后来考成法确实也被推出试行了一段时日,可正是那段时日,闻立廉被人检举犯了贪污的罪。
闻立廉就成了死于考成法第一人。
何洪提起考成法,黄健便再也无法忍受,他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考我便考我,我没有犯错,为何害怕人查!”
何洪见黄健提声说话,忽也猛地拍桌,“你不怕,你便推!岂有此理 ?!妄图将所以官员都监察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像话吗?合理吗!好啊,考成法不是如你们所愿推出去了吗!最后又是能怎么样呢,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他自己!怎么,你满意了吗?你们满意了吧。闻立廉他已经什么都有了,谁让他这样贪心呢?既然贪心,那也怪不得他落到这样的下场。”
他皱眉现眼,笑着道:“探郎啊,当初你在翰林院里面被人欺负,而他不过是恰好出现罢了,如此一来,你便将他当成了你的信仰,想来也不过是被他蒙骗了不是吗?你我也算是同年,我奉劝你一句,他人都已经成了一抔黄土了,你也没必要再去对他念念不忘不是吗?这十几年的官海浮沉,怎么就教不会你去闭嘴呢?”
何洪身形些许肥胖,肚子微挺出,故作与人亲近的样子更是恶心。
黄健眉头紧紧蹙着,他瞥开了视线,只是问道:“你若是要我的命便只管拿去,又有何必要如此惺惺作态。”
何洪的笑变得更加诡异了几分,他看着黄健说道:“你这话确实不错,杀你不若杀死一只蝼蚁简单,可是你说,现在有一只蟋蟀跳到了我颈间,你说我会如何?定然是浑身瘙痒难受,可不一会这一只小小蟋蟀就发出了悦耳的鸣叫。你说说,是不是也挺有趣的呢,我何妨不去陪这只不自量力的小东西玩一会,逗弄逗弄它呢。”
在他的口中,黄健不过如同最不起眼的东西,况说,他的父亲曾也时时拿二人比较,看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探郎成了如今的模样,说不快意都是假的。
何洪道:“黄情为啊,你看不惯我又能怎么办呢,你也只能看不惯,而就算是你知道我背地里头做的那些事情又能如何?蚍蜉岂敢撼大树。你若想来动我,你有证据吗?没证据的事情,我有什么好去惧你的,你的一举一动,在我眼中,不过小丑尔尔。”
何洪看着黄健面色发白,笑得更加猖獗,他起了身往外头走去,只给黄健留下了一个再嚣张不过的背影。
他问他,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啊,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凭什么无罪也能被他们强加有罪,又是凭什么有罪却又能变成无罪。
这天下哪能有这样的道理啊。
*
日子平平淡淡轮转,少女尸体一案,宋喻生这边也一直在查,只是连续过去二十来日,也只能偶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即便宋喻生大概能猜出这背后的真相,可没有证据,也暂不能如何。
一转眼,又到了月底,即将迈入八月份。
七八月份的暑气十分燥热磨人,但温楚却似毫不察觉,许是因为幼年挨多了冻,竟然十分喜欢这样的天气,暖暖的,让她心里头觉着莫名的安心。
温楚坐在窗前发呆,在此处她可以见得外头的院子,院子里头栽着一株圆叶玉兰,这个月份开得茂盛。
这段时日,温楚惴惴不安,只怕宋喻生房事行得频繁要出事,好在昨日,她的月事总算是来了,这让她也松了一口气。但她也怕,怕这些次运气好,侥幸躲过,但以后哪里又能次次好运。
宋喻生却像是和她拼了命的赌气似的,无论她如何说,都不给她喝避子药,似也是铁了心真想让她去生个孩子下来,好像这样就能绑死她一样。
温楚想想就恨得咬牙,怎么会有这种人?还要不要脸了啊。
不过也好在温楚这人适应性极强,除刚开始的那段时日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可后来竟也生出了几分麻木,甚至偶尔会去想,若不如就这样过下去算了,反正再怎么也逃不开。
但,每每生出了这种想法,温楚就狠狠给自己抽两个巴掌,再把自己去骂一顿。当初她在猪圈里头的时候,也正这样想过,莫不如干脆真当一只猪好了。
无能为力之感觉最能磨平人的心气,因如何都挣不脱枷锁,时常就会叫人生出一种与其用这些东西困住自己,倒不如接受枷锁,戴上枷锁的想法。
可是被厄运同化的人,那样倒不像是个人了。
人之所以是人,而不是猪,因灵魂难得。灵魂甘愿被禁锢,望岫息心,知难而止,她不愿。
说得好听了得夸她一句坚韧,说得难听了,不过四字,贼心不死。
温楚吸了吸鼻子,坐在窗边看着屋外,似还能闻见玉兰的香气。因为上一次她用冷水浇了自己一脑门,落得风寒,那个时候风寒好得快,不过几日就养好了病,谁承想竟落下了病根,许是那冷水太过伤身,伤到了小肚子,来了月事的时候时常肚痛,一痛起来便是浑身都不舒坦,哪哪都不舒服。
这事还真怪不到别人头上,只怪她自己作的,疼也没法了,只能叫自己忍着些了。
临近午时,沉香端来了午膳。
温楚虽无甚胃口,却还是强撑着精神起来用饭。
因为月信期间腹痛,她的嘴唇都白得不像话。
沉香看着她这样也颇有些心酸,自家世子爷平日看着多光明磊落的一个人,可在这件事情上也忒过执着了些吧,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有何乐趣。
可既然世子爷始终不肯放手,那沉香就算是再看不下去眼也没有办法,她只能去劝慰温楚想开一些,若是想开了,人也不会那样难受了。
沉香道:“姑娘,其实世子爷待你也挺好的,你若是给他服个软,他明白了你的心意,自待你更好了,也没甚必要同他死磕,到时候吃苦的还是我们自己啊。”
温楚知晓沉香的心意,她此番劝她,也不过是为了让她能过得舒服一些,可温楚就是不肯低头,凭什么要她低头,她又做错了什么。她满脑子都是抗拒,怎么也不愿意和他做出什么相亲相爱的事情来。
温楚也来了一点气,语气都难听了一些,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说道:“我做错了什么?若说有错,撑死了也不过当初识人不清,救下他回家了。可是我为何要同他低头,分明是他囚我于此等地步,倒是成了我的错了。”
沉香没想到这话惹她这样生气,她讷讷道:“我只是想着你这样会太累了.若是你不想听我说这些,我不说便是了。”
温楚意识到自己火气太旺,分明是宋喻生的错,她又为何要去同沉香撒这老舍子气,她看着沉香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忙道:“对不住,沉香,我不该同你撒脾气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沉香也没料到她会道歉,她本就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以为自己这话惹得她心烦了,听到了温楚这样说,她也急急道:“不不,姑娘不用同我说道歉的。我只是想着你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也挺难过下去的。”
沉香发现温楚太过于抵触宋喻生,也不再去说他的好话了。
温楚听了这话,笑了笑,她道:“不妨事的,再苦再难我都熬得过去,这也算不得什么,人不死则道不生嘛,熬一熬,总能柳暗明。”
她也说不出别的话再来宽慰自己了,只能这样说了。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玉辉堂门口那处传来了动静。她们坐在堂屋里头的桌子上用饭,抬头就能看见门口那处的动静,这回也不知道来的是谁,就连门口的守卫好像也拦不住人了。
温楚和沉香对视了一眼,眼中都不约而同露出了疑惑。
待人进来,温楚还有些印象。
这人好像是跟在宋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
老嬷嬷走到了温楚的面前,说道:“老夫人想见你,姑娘,跟我走上一趟吧。”
温楚也不知宋老夫人为何突要见她,一时之间心里头也是止不住得上下打鼓。
她有几分愕然,道:“老夫人见我?为何。”
杏嬷嬷没有回答她的话,面上也无甚表情,让人无从去猜测,她道:“问我我又如何知道,姑娘跟我走上一趟就是了。”
她是宋老夫人身边的人,宋老夫人来找温楚,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事呢,说这话一听便知道是唬人的,不过温楚既见她不愿意多说,便也不去多问了。玉辉堂的人都拦不住这老夫人,她又怎么说出拒绝的话来。
毕竟本朝重孝道,宋喻生再怎么不敬尊长,除非彻底和宋家撕破脸皮,不然,不管如何,面子功夫也要做。
温楚即便不知道此次是何事,还是老老实实起身跟人出去了。
来到荣安堂内的时候,也无别人,只宋老夫人一人在堂屋内。
她此刻正阖眼坐在主位之上,手上盘着一长串佛珠,见到温楚来了,她依旧没有睁眼,温楚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进退维谷,也不敢去轻易动弹,见她口中似乎还在喃喃诵经,也不敢吱声,就这样愣在了一边。
温楚上一回虽同她说过几回话,但这国公府的老夫人,一言一行皆不显露山水,叫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宋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来,她淡淡道:“来了。”
温楚见她不再诵经,先行了个礼,后回道:“是。不知老夫人喊我来是何事?”
温楚猜到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否则又何故晾她这么久。
宋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眼底古井无波,她张口说道:“你的事,情姐儿都已经跟我说过了,听闻你不大愿意跟在祈安身边?”
宋礼情那日撞破了宋喻生囚着温楚的事情之后,每每想起便日日夜夜不能安宁,她也不敢将这件说与母亲听,因为想也知道母亲一定会站在哥哥那边,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祖母好说话,祖母说的话哥哥总能听进去一些吧。
宋礼情觉得她哥哥的做法实在不妥,她也是女子,而且还是个贪玩的女子,一想到若是有人这样对她的话,她就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而且,她又因为上一回在宋老夫人寿辰,害了温楚的事情,一直对她心有愧疚,见她如今这样,更是良心过意不去。
她最后还是将这件事情同宋老夫人说了,希望她能给温楚做主。
温楚抬眼,看向了老夫人,发现她也在看她。
温楚的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期许,宋老夫人知道了,那她能帮帮她吗?毕竟宋喻生这样,那是私德有愧,说出去多败坏宋家的名声啊。
温楚点头,算是应下了宋老夫人口中她确实不大愿意跟着宋喻生的话。
她跪到了地上,说道:“奴婢高攀不起世子爷,若是可以的话老夫人能不能放奴婢一条生路。”温楚不知道能怎么办了,但若是有一点机会她也想要去求。万一呢,万一有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