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的布置, 到了夜间十七娘方才得见。按理,新娘子换了喜袍之后,得端端坐在床头, 等候前三殿散席,待赵斐然入内方可自行活动。然,赵斐然心疼她身上衣裙厚实,头冠笨重,早就交代下来, 不必拘着,舒坦为要。是以,十七娘散了妆发, 略是吃了些, 由着天光殿的甄女官伺候沐浴。
偌大的八扇屏风,曲曲折折展开,绕着浴桶隔断,隐隐可见衣架横挑,挂着女子大红中衣。
雾气氤氲, 水汽漫漫,不真切当中,自有一丝心动。
及至赵斐然屏退女官内侍, 入内寻人, 见到的便是这一番场景。他情不自禁走向屏风。烛火莹莹, 明明暗暗,金线围边的月下美人屏风,透出小娘子半个身子。高出浴桶之外, 纤细柔美的手臂, 轻轻晃动, 似在清洗,也似在洗水。
他脚步迟缓,动弹不得。
一时听闻内间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下一瞬,娘子纤浓有度的胴体,尽数展现。在半透光的屏风下,伸出一只手,试图去取架子上的中衣。
不知为何,分明已然是自家娘子,赵斐然心中登时生出一丝冒犯,像是亵渎了天上仙子。
不做声,退后一步。
哪知,小娘子眼尖,“何人在此!”
她一向不喜人贴身伺候,寻常时候沐浴,半个鬼影子也没。方才取中衣之际,冷不丁瞧见屏风下露出半截皂靴,吓了一跳。
听得这话,赵斐然神色怪异,想要光明正大上前去,却死活挪不动腿。
心中暗骂自己:没出的东西。
万籁寂静,只听心跳和烛火噼啪,又听小娘子问道:“可是殿下回来了?”
宛转悠扬,似黄莺出谷,令赵斐然心中一突。他正要说话,有念着她言语中几分害羞,轻声咳嗽掩饰。终究是一个字不发,转身走开。
屏风后的十七娘得见他离开的身影,舒口气。顿了半晌才穿衣。不及收拾妥帖,她想到今夜堪堪开始,一时愁得头都秃了。
靸上绣鞋出来,她连忙让银桂来替自己绞发。
银桂是个有脑子的,不似金桂那般夯货,入内之后不仅绞发,还时有时无地和十七娘闲话。说着宴席来了什么人,送了什么礼物……
十七娘左耳进右耳出,端坐妆奁前,浑身不适。瞎糊弄搭话。借银桂身子作掩护,时而打量赵斐然。
他隔得不远,很是闲适地靠着案几,一手持书卷,一手耷拉在膝盖。看的什么书卷,十七娘不敢细看,只恍惚瞧见他大红中衣,领口微敞,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略显凌乱,却能得见他身姿挺括有力……
看了几眼方觉不妥,佯装去看窗前的龙凤喜烛。
噼噼啪啪,儿臂粗的喜烛,龙凤缠绕而上。
小娘子扭头回来,掩饰一般正经和银桂说话。却不知,在她挪开视线的那一瞬,赵斐然嘴角上扬,笑得像是一只偷腥的猫。
屋内仅有他们三人,若有若无的旖旎缱绻来回,饶是银桂如何效忠十七娘,也有头发绞干的那一刻。
“娘子,好了。奴婢这就不打搅娘子了。”说罢,银桂告退。
随着银桂的离开,宽阔舒朗的承恩殿,一瞬之间逼仄起来,仿若凭空多出好些隔断,多上好些摆件,萦绕二人之间,脱不开,逃不了。
你无言,我也无话,就这么安静坐着。
良久之后,赵斐然忍不了,将书卷靠上膝盖,“你还要待坐到何时?”
十七娘心中一跳,“我……我……”
“既然收拾好了,那便过来。外头且是有人等着呢,你一直坐在那里也不合适。”
听罢,十七娘朝外看去,窗棂敞亮,虽然看不见廊下光景,她也深知,必然是有人等着。可,不知是初来乍到的不应,还是房中多出来个男子,她动不了腿。
赵斐然看看她的背影,一动不动,突然起了坏心思,“再不过来,那我过去,横竖都一样。”
“我……我过来,你莫要乱动。”
话音还未落下,像是害怕赵斐然有所举动,十七娘登时出现在脚踏跟前。临到头,她复又站定,不再往前。低头去看自己的绣鞋。
赵斐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坠着珍珠的凤头鞋,并未被裙摆遮蔽,裸露在外,温润光亮。他轻轻一笑,笑自己眼光真好,这般温婉的凤头,才配得上小娘子。
不过,她似胆子小了些,不如从前。
“过来,你若是害怕,我们熄了灯,说说话也是好的。”
“就说说话?”
十七娘不信,昨夜冯姨娘和上官姨娘,可不是这般说的。
此言一出,男子喉咙瘙痒,轻声咳嗽,“不然呢?你要等着他们催么?你放心,你已是太子妃,你我夫妻一体,我不会害你,且听我的便是。”
确实如此,总不能干耗下去,十七娘遂挪到榻沿坐着。
分明是新婚夫妻,二人之间好似隔着银河。
赵斐然打眼一瞧,这路,远未到头。轻声问十七娘,“熄灯可好?”得了她细如蚊蝇的“嗯”,登时起身,一股子邪气吹灭蜡烛。
蓦地,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殿下,喜烛也灭了?!”十七娘惊慌。
新婚夜,喜烛灭,意为不详。
赵斐然毫不在意,“你说我是谁?”
“太子殿下?”
“再有呢?”
十七娘知晓他要个什么答案,扭捏不好言语,“什么再有?”
“你不认?”
“没有!”小娘子决然否认。
暗夜中,似有人一手握在她肩膀,将人虚虚揽在怀中,突然凑到小娘子耳畔说话,
“我不仅是太子殿下,还是你夫婿,我说了长命百岁,万事大吉,那便万万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