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暖阳,微风和煦。京都从门大街,是除宣德门前南浔大街之外,最热闹的去处。
眼下正当汇通书肆文会,来往之人不知凡凡,锦衣华服贵公子,面若桃李小娘子,前堂看座;布衣素服之辈,则从后角门缓步入内。端的是汇通八达。
后角门洞开,可见其内木扶疏,蜿蜒小径。
小径尽头,一身量纤细的小郎君手扶栏杆,迈步上台阶。
这人还未入到二楼,守门小子得见,喜笑颜开,“十七公子,您今儿可是来得早了些。小的给您沏茶,且是宽坐片刻,待我们掌柜忙完这会子,就来当面详谈。”
小子说着话,一面伸手将人迎入雅间入座,一面伶俐沏茶。
“无需这般客套,我来书肆也非一两日了。徐掌柜贵人事忙,我等着就是。不过啊,听闻贵地今儿有些上好的点心,五香糕,糯米团子什么的,来上一点可行?”
小郎君顺着指引端坐,转过头来嬉笑道。
此刻才得见,这小郎君,竟是个面若秋水,粉面桃的小娘子。那双弯弯秋月眉,压在幞头之下,衬得男子幞头也柔媚上几分。更有那一双杏眼,明亮似星辰,好似一不小心,就能迷失在汪洋之中。
守门小子称呼她十七公子,不过是在外行走方便罢了。
守门小子被小娘子一笑,慌得有些眼,略略定一定神,方才说道:“十七公子,小的这就给您上来。今日啊,虽说前院会文的不少,可您这处,我们掌柜交代了,也是贵客。且是稍等,保管叫您满意。”说着,行礼退下。
片刻之后,梅饼、松子糕、千层糕……各色点心,满当当一桌子。
谢过守门小子之后,小娘子有一搭没一搭吃点心,看窗外的热闹。
说起汇通书肆文会,是这两年才兴起的热闹。去岁新科状元,蒋行远高中当日,会同榜眼孔亮二人,于汇通书肆二楼临街雅间,以碗碟为鼓,吟唱《淇奥》。众人不解其意,却从中窥见名仕风流之态,无不为之倾倒。
这才有了汇通书肆文会。
而今这般,即便是小娘子端坐后堂,也能得见前院声声高喝,人影幢幢。那黄江雅间当中之人是高相公家公子。十七八岁模样,一身宝蓝圆领长袍,手摇折扇,满目华彩。那渭水雅间中之人是兵部崔尚书家公子。二十二三,英气十足。再往右,国舅府上公子、长庆侯世子……
其余的,小娘子摇摇头,并不认识。
小娘子出生宣德坊王府,乃府中十七娘。其父王四老爷,不过是个光禄寺丞,六品小官。家中大伯王大老爷,顶梁柱般人物,也不过是个兵部侍郎,正四品。能认识这般几个公子,已是意外,更不消说其它。
文会的热闹,她不过是看看,给自己的话本子寻摸一些新奇的点子,至于谁家诗文出彩,谁家画作厉害,她一个初通文墨的小娘子,万万看不明白。
这不,才瞅了三五个雅间,听了六首诗文,小娘子捏着梅饼的手一抖,缩了回来。
笑着朝一旁的小子问道:“除开这些诗文,可是还有什么别的热闹?”
小子被她笑得委实有些招架不住,略略低头,“十七公子,这文会还得好些时候呢,您要是觉得烦闷,后堂往左,过得达德门,有处会理楼,里头全是时兴的话本子。公子可去看看。”
小娘子登时双眼放光,起身往前一步。又觉得不太妥当,退了回来。
瞪着灿若朝霞的眸子,确认道:“我能去?”
“这是自然。我们掌柜早前吩咐过,前堂人多,若是十七公子来得早,尽可前去。”
还有这等好事儿,她如何等得住。当即道:“劳烦引路。”
如此这般,小子领着十七娘左拐右拐,片刻功夫就到得会理楼。还未到近前,就得见一四层高小楼,矗立在一片翠绿当中,幽深静谧,鸟鸣香。当真是个极好的去处。再往前行去三五步,可见会理楼牌匾高高悬挂。不知何人题字,遒劲有力,笔力雄厚。
十七娘望着牌匾嘀咕,这般牌匾,用来做书楼之名,当是可行。可,这书楼用于存放话本子……嗯,怎的有些怪异呢。
不等十七娘问话,小子突然开口,“十七公子,小的不便上楼,请公子随意。小的就在楼下等候公子。”
听罢,十七娘觉得在理。徐掌柜跟前之人最是规矩。也不在意,做男子模样,拱手谢过,迈步上楼。
得入中门,一书架迎面而来,气势恢宏。这书架并非寻常所见,乃圆筒高阁,似玉琮,似冲天神器,挺立中央。十七娘从未见过这般新奇之物,抬头仰望,竟见它跨楼而立,直至四层高处。
她脚下不停,绕着书阁绕圈。
一排排,一列列,齐齐整整。所见之处,《小娘子心事二三事》、《崔姑娘棒打薄情郎》、《负心汉再遇夺命娘》,诸如此类,直叫人挪不开眼。
待瞧见一本《阿娘,阿爹何处寻?》,十七娘觉得甚是有趣。她自家那不靠谱的阿爹,若是能换成旁人,也未尝不可。
是以伸手去取书。甫一碰上书册,指尖还未稳稳落在书封上,突然听闻几声咯吱咯吱响动。
十七娘蓦地后退一步,左右看看,甚异常也未瞧见。
她心中一阵怪异,嘀咕:这莫不是菩萨知晓她不敬阿爹,特来惩罚?
不该如此,她阿爹那般人物,菩萨当不会有空关照才是?
那又为何呢?
凝神观察思索之际,又是一阵声响。十七娘四下环顾,这才瞧见,是书阁在转动。方才该是她不知因何触动机关,才引得书阁旋转,发出声响。
想明白这道理,十七娘上前一步,再次打算去取《阿娘,阿爹何处寻?》。
触碰上书封,还未稳当握在手中,那书阁又是一阵转动,生生将到手的书册甩了出去。连带得十七娘也虚虚晃动一步。
她自认出手轻巧,除了触碰书册之外,并未触碰到任何地方,不该有此转动才是。
看向书册的目光,略有些疑惑。恍惚之间,她好似瞧见翻开的页面写着:
王寡妇三十来岁,只得一女,名翠翠……这日,翠翠出门浣衣……翠柳河旁突然窜出个王麻子,鬼头鬼脸,发长拖地,直吓得翠翠扔了手中的捣衣杵……
十七娘突然之间福至心灵,定然这会理楼上有个王麻子,瞧着她入内取书,躲在暗处吓唬她,好看她的笑话呢。
眉眼微动,拾起地上的书册握在手中,气势汹汹朝楼上走去。
今日,她且是做一次翠翠,看看楼上作怪的王麻子,到底是个怎样的王麻子。
蹑手蹑脚缓步上二楼,左右看看,又绕着书阁走了一圈,未瞧见任何人。又朝三楼走去。还未到得三楼书阁前,就见一人,伫立书阁之前,背对十七娘而立。
这人,瞧背影,忒有几分人模狗样味道。
身长七尺有余,肩宽腰细,挺括有力。头顶玉冠,瞧着并非凡品。小娘子眼拙,只瞧得出并非随处可见之物。那玉冠温润,立在墨发中央,活像是宽广辽阔的寂静之地,唯有一人。
十七娘看得入神,再次感叹,这人当真生得极好。
视线往下落去,忽的发现,这人怎一身低品小黄门服饰!
不敢置信,十七娘搓搓眼,揉揉眸子,再次定睛看去,
果真是个小黄门。
哎,白白叹息一场,多好一副身板,怎偏生是个小黄门呢。
上苍真是无眼……不对,该是上苍真是可人疼才是!
这人才作恶吓唬自己,可不能因一副好好的背影就了了这事。
十七娘迅速收拾心绪,装模作样拱手问好:“这位兄台,你我在此偶遇,当真是幸会之至。”
许久,小黄门连头发丝也未动。
加重些力道,十七娘再次出言:“这位兄台,方才可是你在触动机括?”
小黄门依旧一言不发,浑然不将人放在眼中。
十七娘有些气急,阔步上前,打算好好说道说道。如今这天下,以礼待人。不论世家公子,还是蓬门小子,谁人不是礼仪在前。
哪料,她刚迈出去一步,就听得这人冷声斥责道:
“出去!”
嗓音冰冷不耐,好似天生王者,令十七娘不禁顿了顿。待她心中怪异泛起,这才将虚虚迈出去的步子落到实处。
不过是个小黄门,傲气什么呢?
小娘子我,是你能撵出去的!
“你又是何人?这是徐掌柜的书肆,料想还轮不到他人来撵人出去……”,
话未说完,十七娘觉得这声音说不出的熟悉,像是在何处听过。细细想来,又是一点子头绪也无。
是以问道:“兄台,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万不料,那小黄门轻轻嗤笑一声。
虽是再低声不过,可她十七娘是何人,耳充目明,给听得明明白白。
她登时拨开云雾,想起这人在何处见过。
适才这声嗤笑,同梦中之人,一般无二。
说起这梦中之人,她王十七娘真是满肚子苦水。
生在宣德坊王府,并非她王十七娘所愿,生在王四老爷膝下,更是非她王十七娘所愿。王家,虽说有个大老爷,尚有些气候,可那亲亲阿爹四老爷,官位低微,俸禄不多,却是家中姨娘子女遍布。
偌大的三进院落,王家四房住起来,还显得分外拥挤。
日子过得入不敷出。
十七娘而今一十有四,粗通文墨,写写话本子,赚几个铜板家用。
可不知道从哪一日开始,有个恶魔一般之人夜半入梦。
日日嗤笑她无甚学识,不识律法,不通音律。
“你那《榆阳夜话》写的是个什么?大户家人,户部尚书府上姑娘,前前后后不知多少人伺候,还能被人夜半掳走?”
“大邺《刑统》,你莫不是一句也不知晓?”
“我朝普法多年,难不成独独漏了你?”
“县令之下胥吏,看似毫不起眼,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积年关系,你当真觉得就县令一句话,一顿板子就够了?”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她不过是写写话本子,何时摊上这般较真又能耐之人,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起初,王十七娘觉得是早年那得她一饭之恩的小乞丐送的素银簪子起了作用,心中十分感谢。谢天谢地,遂谦逊有礼,虚心求教,一一改过。
后来,也不知怎的,这人来得越发频繁。往往是刚写好话本子,就能听见这人的教训之言。
一时令王十七娘头晕眼,体虚乏力。
若是如此,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然,王十七娘所写话本子,不过是些小娘子、小郎君之间的你来我往,鹣鲽情深,情意绵绵,并非是那宣扬教化,驯化大众的大邺律法。
如此改动几番,王十七娘的话本子渐渐失了小娘子喜爱,甚至,每月的银子也少了许多。事关银子,可是忍不了。默默骂了小乞丐几番,小娘子我好心帮衬你,你反到头来却要如此害我,还说什么此物必有大用,当妥帖保管!真是气煞人也。
念及此,王十七心头火气腾腾窜至脑门,脚下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