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儿小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
裴明砚看向这只降临在应山的冬雨, 莫名笑了起来,笑声听不出是悲还是喜。
冬雨无声,毁灭的森林在雨水滋润下发芽抽条, 茁壮成长。
裴明砚撤下护身灵光,雨水落在他身上。
雨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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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门。
一群人垂头丧气跪在书房外,面有愧色。
十五跪在人群最前头,他朗声向少主请罪:“是十五假传少主口谕,误了少主大事, 求少主网开一面,罪止我身。”
其余族人听见十五想一肩担下所有罪责,纷纷说:“少主, 我们也有错, 十五也是想保护您啊!”
屋内始终沉默着,没有回应。
十五一点点垂下了头。
一群人听不见屋内的回应,也开始纷纷认罪。
有些虽不觉得自己有罪,却也一并认了罪,可随着屋内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们也开始惊疑不定起来。
他们在担忧,担忧少主的责罚。
少主是沐容族的恩人,也是让他们重获新生的人。
是少主让他们融入普通人的生活, 以普通人的身份活着。他们娶妻生子, 开枝散叶, 有了自己的生活。
可他们没忘记是谁让他们拥有这一切,是少主。
十五说,若是没有筹码, 少主会因此殒命。
为少主拿到筹码, 是他们能做的事情, 他们怎么能让少主就这样死了?
他们对视几眼,止住了人群七嘴八舌的争罪声,派出一个人代表他们发言。
那个代表说:“少主,不管十五有什么不对,他只是想让少主活下来,少主要责怪,就请责怪我们所有人。我们都抱持着同样的想法,我们都想让少主活着,如果这也是错的,那请少主责罚我们。”
这话听起来好听,实际却是在逼少主放过十五,法不责众,何况是少主这样的仁善之人。
是沐容族的人变了吗?以前的他们,会有胆量反抗少主命令吗?
十四突然想起了年幼时的少主,想起少主面对族内长老时那掷地有声的质问,想起少主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使大少得以安全离开沐容族。
也许沐容族从来就没变过,大家都是同样的自私,同样的残酷。
他扭过头,不再看眼前这群人。
十五跪在地上颤抖起来,耳边是族民为他求情的话,他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隐约开始明白了些什么。
沐容族人……已不再是沐容族人了。
从少主让大家改头换面成其他人时候,他们就不再是沐容族人了。
真正的沐容族人,又怎会让少主为难呢?
想到这里,十五突然笑了一声。为难少主……哈,为难少主……
真正让少主为难的人,是他啊!.
半山居雾。
阿青感受到阵法触动,知道是大少回来了,连忙招呼众人准备吃食,自己则去小楼迎人。
刚进小楼范围,她就听见屋内传来说话声。
可这声音不对劲。
还没等她决定要不要进去,就听见大少说——
“是你让疏雨死的。”
二少死了?!
阿青急忙退出小楼范围,自腰上解下一块弧形玉佩丢进了小楼里。
玉佩是进小楼的关键,如果没有大少放行,没有玉佩就进不了小楼。她是半山居雾中唯一能随意出入小楼的人,而她能随意出入的原因,正是这块玉佩。
现在小楼里的对话,绝不是她该知道的,也不是半山居雾所有人该知道的。
她得出去,给大少拖时间。
小楼中。
商南熠面对压抑愤怒的裴明砚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说:“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情。”
要?
“我们合作,就是为了阻止‘要’发生的事情的发生,不是吗?”
商南熠又沉默了,似乎在考虑怎样措辞说这件事。
“沐容族有召人魂魄回来的方法,是不是?”裴明砚问他。
“有。”商南熠回答,“但是……”
“别吞吞吐吐。”裴明砚说,“疏雨所化之雨全数被留在天水林。天水林现今仍有我的阵法,他的魂魄若还能停留,一定也还在此处。谁能招魂,告诉我。”
商南熠停了好一会才说,“他一定要死。我给你讲述的梦境之中并没有梅疏雨,小渔村的事情也没有梅疏雨,但姜远声和梅许承倾尽一生却在阻止黑气这件事。”
他顿了顿,“彼时的梅疏雨还是孩童,如果单纯只是想阻止黑气汇聚,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杀掉当时还是孩子的梅疏雨,这样不是将损失降到了最低吗?”
裴明砚自然是没想过这种方式的,或者说这也是他天真的一面,靠杀掉一个无辜的人来换取世界和平,这当然不是他一个21世纪的普通小市民会考虑的事情。或者说,这其实一直一来也是众人所在争论的一个难题——电车难题。
商南熠仍在继续说着,“梅许承和姜远声想过杀了他吗?我不知道。我做错了吗?我不清楚。”
“但我知道,即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仍然会选择这样做,我能做的,就是减轻梅疏雨的痛苦,让他心甘情愿去死。”
裴明砚恍然明白——商南熠为什么会是男主。
正是因为这颗心。
杀一个人救所有人俨然不是正确的,然而,如果这人是自愿选择去死呢?
就算这个自愿背后,是二十年的欺骗与虚假,可是那又怎样,死去的人确实是自愿的。
“这是你的选择。”裴明砚说,“不是我的。”
商南熠又说:“有些事情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这是一定‘要’发生的事情。只有有些事情发生了,有些事情才会发生。”
裴明砚看着商南熠,商南熠也朝他回望。
裴明砚合上眼,提高了嗓音:“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就在这时,方清拖着薛青余从天而降,冲进了小楼中。
阵法在方清面前就和纸糊的一样,不捅都会破,两人毫无阻拦地进来了。
“怎么样?!人呢?!”方清急急看屋里。
裴明砚回答她:“稚儿没事,你放心。”
“呼——”方清重重呼出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下半截,猛然想起什么一样,“那其他人呢?”
薛青余在这时拉了拉他的衣袖,并朝她摇头。
方清立刻转了话茬,“啊,那啥,刚才你们是不是在吵架啊,事情都发生了,再吵架也于事无补啊,我们不如想想怎么让牺牲的人不要白白牺牲。”
说到后面她声音也低落下来。她说的人不是梅疏雨,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她指的牺牲的人是玉箫男子。
玉箫男子和稚儿的纠葛她全清楚。当初她还觉得玉箫男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搞什么恩威并施,就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可现在再回忆玉箫男子说的话,又何尝没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