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裴明砚说得干脆利落, 说完怕分量不够,还补充了个他的新发现,“在这之前, 你可能忘了件事。”
薛青余一惊,立时反应过来,他额上滑下一滴冷汗,“是小空!”
“对。也许一直以来我们都弄错了一件事。”裴明砚即刻起身,没再多说, 直往山峰下小空的屋子奔去。
薛青余没有跟上,他坐在凳子上不断回忆着,试图找出其中的问题。
可是没有, “小空”伪装得太好了。
他不禁怀疑, 小空是真实存在的吗?
还是说,从一开始“小空”就只是主人欺骗梅许承等人后搞出来的一个人,真正的目的是监视他,引导他,让他做出最为合主人心意的事情。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裴明砚到了峰下小屋, 他推开屋门,环视屋内状况。
屋内与他上次在窗外所见并无二状,这正是最大的问题, 只要有人真的在居住, 屋内总是会有变化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 他就不由开始考虑起自他到达书院后所有的事情来。
当时他被清云几人攻击,假装昏迷不醒,本可以借此规避一切。是谁动摇他的信念, 让他重新掉进书院的事情来?
又是谁叫来吴老?让他知晓梅许承的事情?
又是谁, 能自由在书院各个地方畅通无阻, 甚至不需要理由就能到处走来走去?
又是谁?本是竹里行的人却住主峰之下,还没被薛青余洗.脑过。
……
梅糕,寻找溏姑使庞园暴露,乃至于诱惑庞园入阵的最后一步……这桩桩件件,与小空皆有关系。
回到最初——捡他进书院的人,就是小空。
如果这一切都是那人的设计,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是那个印记!
印记被梅家保存极好,轻易不会让人知晓,是以除却保管之人与家主,再无人知道印记的下落。
一旦他了解到梅许承事件的真相,必然因想确认印记安全而传信家主。这确认的举动,正是那人的机会。
不对不对!
那薛青余呢?
若薛青余从始至终就是弃子,既是弃子了,为何小空竟不阻止他救人?如果薛青余死了,那人不正好少了敌人。
而印记一直放在梅家,只要梅许承一事不暴露,梅家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更遑论与他为敌。
这才是万全之策……
所以这中间,到底缺了什么?是哪里有问题?
裴明砚一时想不明白。
他走到门后,那里仍然放着只长筒鞋子。他迟疑许久,蹲下身,扶住鞋筒,从里边掏出被小空塞进去的那本书。
薛青余在这时走了进来,见他举止,问:“那是什么?”
裴明砚嘴唇动了动,手按在书皮上,一时不知要不要翻开,他问,“你那边有什么线索没?”
薛青余点头,“我确实仍有事瞒着你。”
裴明砚“嗯”了声,自嘲道:“谁还没个秘密呢,算了……”
话音一落,他翻开那本书,书页是空白的。
他又翻了几页,几页都是空白的。
终于翻到一张有内容的,上边没文字,是几个粗糙的画面,隐约能看出是在讲述什么事情。
裴明砚没停留,又往后翻,果然,后面再没有内容,只是一页一页的空白,崭新的,从未有被翻过使用过的痕迹。
他想了想便把书放回原处,起身提议道:“走吧,出去说。”说完率先从门口出去。
一出门,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压下心中所有情绪,坦言说:“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被人玩.弄在鼓掌间。往坏了想,小空是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认识的小空,一个是你真正的主人。往好了想,小空自始至终,都只是你主人。”
薛青余听懂了这意思。
这是说,往坏了想,小空成了人质,他们若顾忌小空,难免畏手畏脚。往好了想,小空一直是主人,那他们就只是枉付一片真情了。
他回答道:“现在看来,我们的合作可以继续了。”
“梅家……”裴明砚感慨万分,谁能想到,哪怕他千躲万躲,仍是没能让梅家脱离这个困境呢。
薛青余说:“与我契约,对你利大于弊。”
“别了。”裴明砚嘲讽道,“一体双契怎么可能没问题,这问题不出在你身上,就出在我身上,更有甚者,我俩都要被影响……喂,这不会才是你主人的计划吧,丢个你出来当诱饵,把我干掉,再用我去威胁梅家,嗯,计划很美好,可惜不现实,因为梅家不受威胁。哪怕我是梅大少也没例外。”
“我可与你签订主仆契约。”薛青余说。
裴明砚一时语竭,“……值得吗?”
“可能我有些救世精神吧。”薛青余笑了下,看不出是欢喜还是自嘲,“拯救别人的同时也在治愈我自己,多年来,我看着书院每个人开始他们的新生活,心里就会生出一种平静踏实的感觉。我见过他们崩溃求死之时的模样……是以,我更加迷恋这种平静。”
裴明砚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们自杀之时被我所救,在你眼中是违背他人意愿,你不赞成。可是,我从未救下所有人,心无挂碍的人大多都死了,到了书院的,多是走投无路或一时冲动,他们并不想死,只是无法面对过去,所以我给了他们一个新生的机会。”
“你的不赞同我亦曾想过,剥夺他人记忆决非好事,哪怕我曾征询过他们是否愿意新生,仍改变不了我给他们虚假人生的事实。”
“是我对愧对他们。”
“正因如此,我须得补偿,若是连他们的性命都不能庇护,我又谈何补偿,又有何活下去的必要。”
薛青余划破手指,血流如注,他单膝跪地,食指与无名指交叠,在眉心碰了一下,又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地面画起奇怪的符号来,顺便回答了裴明砚那个问句,“所以……大约也没什么不值得的,我本也是将死之人。”
裴明砚沉默良久,仍是让了一步,“一物双契的后遗症是什么?”
“反噬。”薛青余并未抬头,仍在画着符号,“反噬虽会带来痛苦,可痛苦多由我承担。我不能完全消化痛苦时,你会有偏头痛的风险。”
“呼~吓我一跳,头疼啊,小问题,经过天道蹂.躏,一般的疼痛我还不放在眼里哩。”
裴明砚特意加了几个语气词,试图化解下现在这沉重的气氛。
他打量着地上那因血液褪色而消逝的符号,一眼看出精妙所在,伸出食指往符号上的某个点碰了一下。
符号立时消失。
裴明砚察觉到,有某种诡谲的力量顺着指尖钻进他识海中,在里边环游一圈后退了出来,返回地面,又顺着地上消失不见的符纹,自薛青余伤口钻入,跑薛青余身体里去了。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多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应,他稍加试探,便见了薛青余幼时的记忆。
出于礼貌,他立刻退了出来。
这是一种奇异的、很难形容的感觉,他们思识中好像有一部分交缠在一起,他能看见薛青余的一切,对方在他面前,就像透明的毫无思想的死物一样,像不上锁的柜子还敞开的柜子,谁来都能看见。
而且,这是单向的,对方看不见任何他的想法。
主仆契约……
唉。
地上符号完全消失,薛青余指尖的伤口也愈合了。
裴明砚只觉得他俩之间又多了一股牵连,好像是某种强烈的共鸣。
薛青余并无被窥探之后的不适,他面色坦然,“这种共鸣之力就是与负灵族的契合之力,我与你的契合度并不算高,想来最适合你的武器并非琴属,但因我自愿契约,我之愿力有所加成,足以裹住主……原主人的对我的控制。”
裴明砚委婉说道,“这契约不好,真的。两人没有秘密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有不愿坦诚之事,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薛青余闭上眼,“我没有窥探主人的能力,但主人可以随时探查我之内心。请将魂识随我来——”
裴明砚进去就给薛青余的思识上了个锁,叨叨着,“负灵族也是人,可不是武器。既然是人,就该有自己的秘密。”
“我果然没看错人。”薛青余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
“别。你可是看错人了,你看的一直不是我,我这脸刚换回来呢。”裴明砚说着,跟随薛青余的指引进了他的识海。
与他空荡荡的识海不同,薛青余的识海有山有树有水有,各自待在各自的位置,有种独特的静谧感。
“这是我记忆中的负渊天堑。”薛青余突然出现,淡笑一声,手轻轻拂过,天堑如过眼云烟,消散不见了。
薛青余说:“前主人的思识,就在里边。”
一个蚕蛹似的东西立在那里。
蛹里似有活物,蛹壁不时会被撞得凸起,内中活物不时癫狂般撞击,撞得蚕蛹都要东倒西歪。
可整个蛹实际像个不倒翁,虽摇来晃去,下盘稳稳扎扎,底子一点没动弹,颇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意味。
“这就是你那个帮我抵御前主人的阵法。”薛青余说,“我邀你进来,是表明我之诚意,也希望你能再给主人这道思识加一抹新的束缚,这样对你我都更为安全。”
“……”行吧,斩草要除根,除不了根也得把土给扬了,减少发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