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本纪
“先生, 你今日要讲的这一篇,可不算是先贤文章啊?”
太学宫的小学子,穿着一身蓝白的学服, 睁着两只琉璃棋子般黑亮的眼睛,雪白可爱。
夫子长须一捋,“今日讲,陛下生平,汇编为此一篇文章, 虽不算先贤,但也有意思得很呢!”
话要从,废帝三年的春日说起。
时为宣城公主的女帝陛下, 海捕文书贴满了整个大崇的城镇。
一个风雨交加之夜, 贵客踏着满地的落,轻扣了都城南一处僻静宅院的门。
“谁啊?”
管家揉着眼来开门,见门口一人头戴斗笠垂着头,遮住了面容看不清楚。身上是一套赭色短打,靴上沾染泥水, 将门槛前的石砖踏出一串印子来。
管家先入为主地想,“请问,阁下找谁?”
那人不答。
真是奇怪, 管家蹙着眉, 这大半夜的,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上门来。
难道不知这是谁家的府邸吗?
那人默了半晌,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来,示与管家, “我要见顾将军。”
管家一愣。
金吾卫的中郎将顾守淳, 正居于此。
那木牌非寻常制式, 镂空刻着繁复的纹,看起来倒像是什么世家的徽纹。
他接过木牌,却心存疑虑,“你究竟是何人?”
话音未落,一把刀子“嗡”一声,插进他面前的门上。那刀光雪亮分明,上面映着管家半张惊慌的脸。
“少问,速去通传。”
顾府门口的两只灯笼,随微凉的雨夜,渐明渐暗。
梦中惊醒,顾守淳披着件外衣,攥着那枚木牌,快步来到府门前。
“快请。”原是主人家的顾守淳侧身展臂,并未多问,将人请进了府中。
管家所猜不错,这枚木牌上的纹样,正是陈氏的徽纹。
顾守淳曾是陈氏门生,对于这块在陈宅通行无阻的木牌,他再熟悉不过。可陈氏早就式微,如今再没什么近亲家臣。
漏夜到访,会是谁呢?
顾守淳屏退了仆人,与来者对立堂中,热茶的水汽袅袅而上,隔绝开各怀心思的两个人。
斗笠轻松取下,那张脸一抬起来,顾守淳才恍然大悟。
“殿下!”
崔姀将额前的碎发理开,露出光洁的前额来。
兜兜转转,传言逃婚的宣城公主,竟然还在都城之中!
扮做男子扮了大半个月,崔姀竟然越发得心应手。岔开腿往顾守淳面前的椅子一坐,叫他大惊失色。
“早不是什么殿下了,如今时局有变,将军叫我阿姀便是。”
她此来,怀抱着极大的野心。
逃婚的前夜,崔姀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养大她的尚书夫人崔氏。崔氏再三思虑,将先皇后陈氏临终前的一句嘱托,与一把私库的钥匙,全都交给了崔姀。
崔姀以为自己自生下时,皆不受父母疼爱,所以才会在年幼时被丢出宫凭,交给崔夫人养大。
可等到知道事情的真相时,才终于明白了生母的一番苦心。
于是等到崔姀在城郊潜藏数日,追捕她的人马已经出了都城之后,她在陈氏祖茔拜祭过自己的母亲,才发誓定要将加害于她的沈氏一族,诛灭殆尽。
“殿下,当今不仁,不是明君。自陈氏被先皇迫害,顾某早已对朝廷失望。”顾守淳听到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后,叹着气道,“既您已立志要反,我顾守淳深受陈家深恩数十载,定然奉殿下为主,听凭殿下差遣!”
崔姀挺直脊背,面前的,是第一个愿意跪在她身前,归顺于她的臣子。
天下又如何,不是男子又如何。
沈琮如此惦记他的先祖宗庙,那便让他看看,她是如何以女子之身,砸了他的宗庙的。
顾守淳的人马,都是金吾卫。这便意味着,即是他听命于崔姀,如今也不适宜立刻兴兵。
于是在他的建议下,崔姀只身前往原州,思忖着先皇后与原州车马将军李崇玄夫人之间的关系,打算先去游说李崇玄。
而顾守淳留守都城,一旦出了什么事,便能立刻通信于她,做她埋伏在新帝身边的一颗钉子。
原州,位于西北,是个浑厚沉重之地。
夏初之际,仍有风沙席卷。
原州清县外,一处开在山壁上的漠北客栈。
崔姀仍旧扮做男子,掌心放了一把铜钱,数了数个数,进了客栈的门。
不同于任何话本子中所写,这家客栈的掌柜,是个看着就有些来路的壮汉。
“住店。”
她刻意压低了嗓子,脸上蜡黄发黑,涂了修颜的粉加上炭灰。长眉数月不曾修建,如今肆意生长,也有了些浓眉剑目的模样。
掌柜的来头确实不小。
数载之前,他曾是恪州人人称羡的卫将军。年少英才,英武不凡。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自他失意走西北,卫将军这个名字,就如黄沙埋骨,都消弭在了尘沙之中。
袁呈信打眼,将来人一瞧。
这人身体纤细,打他胸口那里高。手指指节均匀,并不粗粝,看着不像是他装扮的这样,做粗活扛货的。
“塞外连日来沙尘不断,客官从何处来?”算盘珠子打得清响,袁呈信没看他,只是收下了她那一把铜币。
崔姀收手的动作一顿,脑子迅速转了个弯,笑着答道,“噢,是啊,这风沙天气,好生叫人难捱。在下从都城来,往原州城,替兄长送信而去,顺便在那里,某份差事。”
最好的回答,便是照实回答。
即便是追捕她的人再聪明,也很难猜中,她光明正大地说出行踪,在往返都城之间数不胜数的人海中,巧妙地自己抹去了。
她也的确是,想要往原州寻一份差事。
兴兵谋反,这是要死人的事。人生除了生死,什么都可以重来。所以只凭一点交情,单单用嘴去游说李崇玄,可不是个好办法。
要出力才行。
“原来如此。”袁呈信没再多问。
因今日这客栈不同以往,想要知道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也许夜里就能得到答案。
“客官楼上请,二楼左转第三间。”
“多谢。”
“主子我们已经是第三次来了,那卫将军,始终视而不见,该当如何?”
二楼右转尽头的厢房内,八仙桌上热茶的水汽蒸腾氤氲。
被称作主公的男子泰然自若地端起茶,轻慢地晃了晃。
“他心里已有决断了,不必急。”声如甘醴,清冽而悦耳。往上看去,虽被喝茶的姿势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亦是寒潭深水般,难知深浅。
木质楼梯被踩得嘎吱作响,方才询问的近卫云程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袖中的短刀。
“二楼怎会有人来?”
这地界,莫说是人迹罕至,除了刻意加钱换个大一些的屋子,一般的住客,也都该在楼下住下才是。
何况气候难测,今日客栈中,人并不多。
衡沚是恪州的召侯世子。召侯病重,即便眼看着时日无多,还在女人床上日日醉生梦死。
恪州在北地边陲,又借着骛岭与雁荡山,与游北相接,地势险要,是个重地。
如果来日恪州失守,大崇的江山,也就危在旦夕。
不过衡沚并不在意这些。
是谁坐这个江山,都与他无关。但衡启要死,恪州若有人想寻衅生事,非要不将他放在眼里,却是扫了他的逆鳞了。
这恪州,也有他故去的母亲一半。
就算是衡启混蛋,家产也不能落在旁人手中。
但他缺少一把好用的刀,故而乱中抽身,三顾于此,寻这把好刀。
夜半三更时,崔姀出了门。
连日来风餐露宿,莫说洗脸,连身上的衣服,都被沙土沾染,一摸便是一手的灰。
她实在难忍,何况后日便要去原州见李崇玄,总得衣衫整洁,才不至于像是逃难至此。
摘下了斗笠,她想起掌柜的话,见四下无人,慢慢往后院厨房寻去。
庭院里果然有一口水井。
想着这个时辰,鸡都睡了,约莫也没人再出来洗漱,便放下心来,汲了桶水。
可崔姀虽说没过过什么锦衣玉食的尊贵日子,却也在尚书府茶饭无忧。要她拎一桶小腿高的水,还是带着自重的木桶,着实费了些功夫。崔姀俯下身,岔开双腿,双手抓住木桶的提杆,咬了牙拎起来,踉跄着向前走。
与此同时,一声轻笑,从房檐上传来。
她立刻撒手,任凭那水撒了一地,敏锐地向头顶看去,“谁?”
房檐之上,弯月做衬,一名男子曲着腿,拿着个酒葫芦,坐在瓦片上,好生潇洒。
“这位兄弟,你这力气,着实小了些。”
若是忽略不计他语气里的嘲笑,崔姀尚能从声音与月下的一个身影,勉强将他归入俊俏郎君的行伍中去。
因他侧过半张脸时,那轮廓映着后面的月亮,实在是挺括。
看了他几眼,崔姀不想多生事端,便没搭理。拎着只剩半桶的水,拍了拍衣襟,无言地越过他的视线,准备往回走。
听得身后一声响,那人竟从房檐上,借力直接跳了下来。
虽然崔姀没回头,但下一刻便感受到手中一清,原来是那人不由分说,从后面抢走了那只桶。
好没道理,还不让她走了不成?
崔姀带着气回头,方欲质问一声,却见他走到水井上,弯腰将绳子放下去,重新将她那半桶水汲满了。
崔姀眯了眯眼,觉得这人真是奇怪。
难道是看出她不是男子了?
也不太可能吧,这样的夜里,后院又无灯,仅凭一点月色,能看清什么呢?
“兄台,这是何意?”她压了嗓子,尽可能简短地问。
崔姀装男子的功夫并不牢靠,也因她原本嗓音清亮,刻意压着嗓子说话,便显得欲盖弥彰,更易暴露。
兄台身形很是高大,拎着个载满的水桶,如若没用力似的,轻巧地几步走到她面前。
这时,崔姀才发现,她装男子,更大的缺陷是身量。
兄台站在她面前,几乎将那点微薄的月光,全都挡住了。
一时间,只能在他低头间,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她并不曾与男子这样亲近地接触过,不免后退了两步。人正好被凸起的一块砖绊倒,身体立刻向后仰去。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