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冬月以来, 头一次放晴。
雪色被日光一照,格外晶莹耀眼。
阿姀披了件装饰效果远大于实用的斗篷,泄气地靠在亭子中的石桌上。斗篷上面满绣着春日海棠, 娇艳如真。
人常说,化雪常比下雪冷。寒风一阵一阵,从宽大华服的缝隙中钻进阿姀的骨子里,无孔不入,避无可避。
她几乎是逃跑一般, 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出了海平阁。
在这几个月里,长升殿寂冷无趣,阿姀曾经想了无数次, 再次遇到衡沚时, 该是个什么场景。
可等真正听到他被宣召入殿的那一刻,阿姀坐在檀木的椅子上,却觉得陷进了寒潭之中。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时开始倒流,四肢末端的冰冷渐渐让身体僵硬起来。
心跳似战鼓般咙咚亟响,冷水逼近口鼻的窒息之感翻涌起来, 呼吸更急促了几分。
有道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阿姀苦涩地品味着这句话,而来人玄色繁复朝服, 腰间铭佩琳琅地碰撞着, 不可阻挡地逼近了她。
阿姀眼睛眨啊眨, 涩涩地疼。
情爱如璎珞般,越纠葛,越繁复地漂亮。丝线断开, 便重新散落一地, 只一堆冰凉的珠子, 再没了半分姝色。
分离并不会让彼此如阿姀想象中的,阵痛几日便重新如常地过每一日。天似往日蓝,草似往常青。
反而阴翳不断,风雨如晦。
对上那双平湖般的眸子,阿姀紧攥着椅子扶手,低下了头。
一个想尽办法避,一个光明正大地望。
新帝沈琢饶有兴趣地瞧着这张牙舞爪的小妮子安静的模样,心道自己果然猜得不错,是衡沚偷偷藏住了她。
不管是有情还是无情,如今都是他拆散了,沈琢愉悦得很。
一切能让自己这位侄女伤神的事,都是何乐而不为。
“衡卿啊。”沈琢盯着阿姀,话却已经出了口,“你常年在北地,怕是没见过朕这位侄女吧。”
在座的臣子宫妃,哪个不知道宣城公主是在恪州寻到的,八九不离十都与这年轻的召侯有些关系。新帝这话意有所指,周遭众人都屏住呼吸,忍不住猜想接下来是个什么场面。
小金氏的目光,在这三人之间来回打转。
先前为了对付这位,还曾专程问过父亲绑回公主的始末。金峰虽没明提,言语间也对这位新继位的召侯多有轻视。
据说他一早便学的父亲那样,熬鹰相马,正事是一件不干。
不曾想这次游北来犯,竟还让他歪打正着地守住了,运气倒是不错。
小金氏一想父亲的评价,再瞧着如今立在堂下,青松白杨般的男子,不由地琢磨起来。
父亲倒是没说过,这位是长这个模样的啊。
她自觉自己肤浅,连宫中宫女侍卫,都要一应挑选长得齐整的。就连进宫前,觉得凭着父亲的权势,也能给自己选个不错的人家,连都城中端正俊秀的郎君们也相看了不少。
可惜她最终只能做皇帝的嫔妃,可惜那些郎君们,似乎都不如眼前这位
前者是廊下的燕雀,后者的山野的鹰隼。这股旷野庇佑的锐意,岂是寻常官宦家中娇生惯养长大的男子能比得上的。
小金氏心情不似他那中年虚浮的夫君般愉悦,不大满意地想,若是这小公主真与召侯有些联系,还真是便宜她了。
衡沚在营中久了,本不喜欢这种轻裘缓辔,禁锢似的,总觉得不舒服。可一但正经地穿上,却又实在英挺威仪,真有点淡漠的王侯风范来。
收回揖礼的手,衡沚脊背平直,循着新帝的声音,才又看向上首揪着手指走神的公主。
她穿着一件赤红的缎裙,广袖上用金线绣着鸾鸟,翅羽线条流畅,一不留神便要挣脱锦缎飞出来了。
直到她感受到重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侧首过去也故作无恙地看着他。
平湖之下如何波涛汹涌,一应被描得纤长悠远的黛眉,连同殷红似血的面靥,遮掩得完完全全,顷刻间便寻不到半分痕迹。
她倏地莞尔,那面靥便随同跃动起来,眼尾的颜色似桃般,乍暖还寒。
收回眼,阿姀看向坐上新帝,笑言,“皇叔说的哪里话,虽则侄女不恭,在外长了些记性,也不是随便何人都见,何人都结交的。”
此话一出,四座惊异。
小金氏也奇怪地看了阿姀一眼,她还在心中为这两位看起来有些般配的狗男女谱写一出缠绵的情爱话本,谁晓得阿姀竟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难道是猜错了?
想着之前阿姀对她说话的语气,想来是个心比天高的性子。若是如此,相瞧不上这位召侯,似也正常。
可她又凭什么?小金氏在心中为召侯不值,不过一个自小被亲爹娘厌弃的空壳公主,即便是和亲做未来的游北王妃,小金氏也觉得是高攀了。
何况人家是正经爵位在身的。
沈琢倒是又被愉悦到了,支颐问道,“哈哈哈,有几分傲气,不愧是朕的侄女。匪了些日子,也没磨平。”
一来,阿姀顺利地撇清了自己与衡沚的关系,二来新帝本就想借机敲打,如此拂了衡沚的面子,心中便好受了。
心中一好受,便不会再下死手。
沈琢此人,阿姀还是了解得透彻的。
从前沈琢欺辱她,她越是反抗,沈琢越是发狠。惨死于廷杖之下的侍女,便是最痛的教训。
为了保全余下的人,阿姀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一旦沈琢辱骂便立刻装做受不了的样子开始掉眼泪。他觉得无趣,几下也便腻了。久而久之,养得了说哭便哭的本事。能跟周嫂子做了哭丧的生计,也多亏这番磨练。
衡沚薄唇抿了抿,在新帝畅快的笑声中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