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了一半雪片一半冷雨的天气, 比平常更难熬些。薛平拢着袖子站在门外,等着新帝召他进去。
里头侍候的小黄门出来,弓着腰背, 即便站在廊下风雪也迎了一身。
“师父,陛下让您进去。”几步上前,赶快替薛平拂了大氅上的水,小黄门轻声道,“金美人在里头, 正说宣城公主要见尚书夫人的事。”
薛平一听这话,心下凉了一半。
他近日来能躲则躲,生怕陛下瞧见他了想起他办事不利大发雷霆。年底了又到了祭祖的时候, 今年宫中仍旧无嗣新帝本就恼火, 不知往哪儿发,薛平可是不想触他的霉头。
他无言地踏进殿中,站在炭盆跟前烘了烘,确定身上没寒气了才改换一副笑颜,也弓着腰背走了进去。
“陛下万安, 金美人福安。”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半晌了没听见人叫他起来。
沈琢闭着眼,小金氏便一身珠翠站在他后头, 顺从地替他捏着眉心。
昨夜梦到了父皇与皇祖父齐齐怒骂他不肖子孙, 弑兄篡位便罢了, 一子半女都是生不出。若是让沈家绝了后成天下笑柄,死后便不许进皇陵。
霎时沈琢有如烈火焚身,从骨头缝里燎着疼, 大气也不敢出跪在地上告饶。他的兄长便长袖一拢, 幸灾乐祸地站在后面看着。
沈琢气疯了, 惊醒时尚不到寅时,天色死气沉沉,隔着窗纸看不清晴雨。
再过小半个时辰便会有人来叫醒他,而后梳洗上朝,听那些老头子迂腐书生讲些车轱辘般的话。
沈琢双手撑在身后的榻上,大口呼吸着。
这座黑暗中的崇安殿,也似吃人的牢笼似的,低沉地压迫着他。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他两年前逼沈琮自尽的门槛,沈琮在他的目光与周边的刀光剑影之下,无奈用一条腰带悬在门梁上缢死。
殿外幽微的烛光似憧憧鬼火,惺忪中,沈琢看见沈琮仿佛就穿着旧寝衣,吊在那个门槛上,阴恻恻地朝他笑着。
如何啊皇弟,你得了皇位逼死了我又如何,无子无后,不肖子孙。
沈琢冷汗频起,口干舌燥眼前越来越,终是大叫一声后往后一仰,昏死过去了。
太医匆匆来诊脉,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沈琢自己又觉得难以启齿,整日都心气郁结,连娇滴滴个美人站在身边也没心思细看。
小金氏一眼薛平递来的眼色,手下蓦地一重,沈琢便“啧”地一声醒来。
“你入宫姑姑们没教怎样伺候吗?下手没轻没重地。”
小金氏被一把挥开,人也委屈地跪在下首,倒是就在薛平旁边,一眼就瞧得到,“妾身愚钝,求陛下责罚,怎么罚都好,陛下可别气坏了身子。”
那声音娇软,带着几分怯,沈琢一下子抬了头。
还是磨不过面子,烦躁地拂了拂手,让两人全都起来。
小金氏是一点不记仇的,立刻又笑盈盈回到沈琢身边,趴在他的膝盖上捏着。
沈琢这才看了薛平一眼,“听闻你这几日病了?”茶盏递过来,沈琢吹了吹,那盖碗落下,啪嗒一声清脆地响。
薛平卑微应道,“多谢陛下挂怀,只是些旧伤犯了,能起身了便赶来侍奉了。”
言下之意,大病将愈未愈,还是当年为了你沈琢而伤的,多少说话都得留几分脸面,才不算苛待下人。
沈琢无言,半晌嗯了一声,又问,“听闻宣城那个小丫头片子,要见崔氏?”
想起她沈琢便生气,昨日噩梦,沈琮因为这么个小丫头免去了祖父与亲爹的责骂,就他一个人被骂得狗血喷头,真是死了的活着的都不安生。
薛平回道,“奴才已听闻,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来报,并未说明缘由,等陛下示下。”
薛平更是不想趟这趟浑水。
他们这位陛下,可没人比薛平更了解了,什么本事都没有,还偏生要做出一副明君的样子来。属于没那金刚钻儿还想揽着瓷器活儿,莫说皇宫内外,整个大崇治下都显出颓势来。
宣城公主素来与他毫无交情,又在眼皮子底下被她和召侯骗了,薛平更想明哲保身,反正她不过多久便要乖乖嫁去游北了,届时生死由命,早死了才好。
沈琢瞧着自己龙袍上的金线,状似无意般,“游北王子已走,朕给她的面子也足够了。这小丫头天生不是安分的种,好好看牢别叫她死了便是。”
便是驳了这份求了,薛平得了准话,行了个礼,“是,奴才这就去办。”
小金氏言笑晏晏地,“陛下,这宣城公主真够不识好歹的,陛下给了她如此优待,还不安分地不是私逃便是要这求那,真是不识好歹,可得好好让人训斥才是。”说着,念头一转,又道,“也怪身边的那野丫头,想是在外面也教坏了公主,也得好好责罚才是。”
话里有意,才点醒了沈琢。
她又找了个侍女来啊,两年前逃出宫,不就是因为打杀了她先前那个小宫女嘛。
想要拿捏这个侄女还不简单?
沈琢忽而一笑,握住了小金氏的手,“爱妃说得对,是该给她一点教训,让她学会敬尊长了。”
御驾铺张又浩荡,从长升殿门口一路摆进来,光太监来通传,声音便由小及大,闹得不行。
阿姀彼时正与迎恩围在炭火前,搭了个架子烤栗子核桃,身上的渣滓还没来得及拍下去。
这倒是进宫以来,第二次见着皇叔来,还挺新鲜。
想着不出门,便简单穿了件裙子,头发也随便挽着,就跟人在恪州时一样。
迎恩担心,“殿下,您穿这个会不会怠慢陛下啊,要不去换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