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第一场冬雪时, 学堂也收了第一批学生。
天气冷得太快了,一夜之间树梢便挂上了银白。院中来不及落叶的几棵树染了白霜,冷寂一片。
时局渐渐紧张起来, 连日来楼关不停歇地用鹰往恪州传信,详细上报关口军情。
衡沚一日不懈地往校场去练兵,还起了个大早,给他心爱的那两棵玉兰树裹上布,省得冻坏了根, 明年春天便更不能开了。
阿姀清梦中听见甲胄碰地的清脆声,模模糊糊醒来,披了个袄子, 跪在窗前的绳床上向外看。
银甲裹住衡沚匀称的身形, 乌发高高束起,以同样的银冠束起来。甲胄之下是漆色长袍,袖口紧扎,骨节修长的手指握着长绳,将树干上的布捆紧。
悄悄看着他, 阿姀才想起,衡沚承袭召侯的爵位,也一并成为了这北地最年轻的行军总督。
这便意味着, 有朝一日, 或许是明日, 或许是后日,或许猝不及防到下一瞬,衡沚便要提刀上阵, 坐镇帐中了。
眉峰不自觉地带上冷意, 似骛岭终年不化的冻雪, 比寻常穿便服时更加英挺凛然。
眼光,似乎还不错,阿姀在心中悄悄夸赞自己一句。
“衡郎,好精神头啊,这么早给树穿衣裳。”这两个字在唇边犹豫了许久,阿姀总算是说了出来。
大崇素有称男子为郎君或公子的旧俗,姓氏加上一个郎字,是年轻女子对待情郎的倾慕之意。而衡这个姓,向来便鲜见好听,又有沉稳之意,如此称呼,便更像是话本子里的俊俏郎君了。
衡沚倏地转过身来,见着人在窗口伏着,不经意勾了勾嘴角,显然被这称谓哄高兴了。
“今日要去学堂?”衡沚扎好树衣,手肘搭在膝上回头看她。
“是啊。”阿姀说完,便从绳床上下来,几步走到门前来。
正欲推门而出,寒气顷刻涌来,衡沚箭步上前,又一概挡住了。
猛地一下,脸都差点撞在他甲胄上。
“唔!”阿姀退了一下,长发被他卷挟来的风带起,脖颈兀地被冷气侵袭,冻得一哆嗦。
衡沚慢下动作来,踏进门槛,双手扶在门框上,旋身带上了门。
“外面冷,在屋里说。”
热水注满杯盏,阿姀推给衡沚,在桌边相对而坐。
“你今日出城,大概有几日不能回来吧?”阿姀寻思着,“原本学堂开幕,想让你去充个面子来着。”
召侯大人的名声放在这里,不用白不用了。
秉承着一切物尽其用的态度,在学堂筹建这件事上,省下了两个月的军饷。
都城哭穷,朝廷漠视,边关顶不住的君臣,难以为继的百姓,总得有人来偿还吧。阿姀即便改名换姓,也回避不了沈琮兄弟两人铸就的错。
能救一州是一州。
衡沚敛眉笑了笑,完全不为所动,“忽悠我?如今满城谁人不知召侯夫人的名声,日月星辰,我岂可相较?”
彼此回还一点奉承话,也成了谈情的一部分。
“若是十分必要,我推迟些出城就是了。”阿姀投在学堂中的心思,衡沚一清二楚。毕竟是为了恪州,总该配合她才是。
目光从交握的双手,向上到下颌,接着是明亮的眸子,带着不相匹配的乌青,阿姀忽然又心软了。
“算了,穿着一身战甲去,该把孩子们都吓坏了。”煞有其事地的表情,仿佛衡沚真是什么地府锁魂的鬼使似的。
阿姀能明显感受到时节的紧迫,入了冬一来,人人都焦头烂额地忙着。连水长东的生意,也是白事多红事少了,挽郎们三天一小场,五日一大场,嗓子都唱哑了。
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云从牵着滔行,已经等在了门口。
阿姀手忙脚乱地洗漱更衣,送他至门前。
像寻常人家的妻子送远行人般,阿姀不由地便伸手为他理起了衣服。好在甲胄实在硌手,便很快收了手。
仰起头来,正好对上衡沚的目光。
天色此时才蒙蒙亮起来,鸟叫声都没有,四下仍静寂。
靠近了,才看得清彼此的眉眼。
“那,平安顺遂,有事来信。”阿姀轻声说道。
雪片稀稀散散,慢悠悠地落下来。
衡沚启唇,却久久没说出什么来。
到了此时,却成了寡言的人。
他微微弯腰,将阿姀带进怀中,轻拥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去,滔行矫健的身姿,渐渐消失在了路口。
连雪都未惊动。
天光大白时,章海与夫人一道,一人裹了件大氅,撑着伞站在学堂匾下。
“行,行,如此甚好!”章海觉得差不多了,便让伙计们都下来,进屋喝热汤去。
早早便有许多父母带着即将入学的学生前来,见证学堂正式落成。阿姀交代了屋内,出来时正巧看到了已然悬挂好的匾额。
这字是李执笔写的,阿姀曾特意上门询问他愿不愿意来学堂做先生,这算是瞌睡给他递了枕头似的,一下问中了李执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