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身边的隐卫杀人快,清场子也快。
云程分发完了银子,就立刻垮起脸,把还有气儿的人,都赶出了方圆几里之外。
衡沚方才的一句话来来回回,如撞钟般回响在阿姀的脑海。
完了。阿姀如是想。
今日若不是贪图五两银子,你崔姀不会有如此下场。
这一瞬,连阿姀连墓志都为自己想好了,上面刻几个字,就写“后人哀之鉴之,莫为五两银折腰。”
思绪魂游天外,甚至短暂地忘了面前还有个人,牢牢盯着她。
衡沚比阿姀高出许多,此时抬眼望去,他一张脸在阴影里多少显得有点骇人。
刀从阿姀颈侧移开,衡沚一抬手,轻松收进了鞘,“说吧,好好的掌上明珠不做,跑这儿给人哭丧?我爹命贱,可受不起宣城公主这一身斩衰啊。”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阿姀硬着头皮胡说,“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小人一条贱命,岂会是什么公主。”
衡沚将她细细端详了一番。
阿姀乌发高挽,一双杏眼还没消肿,耳尖也冻得通红。身体瘦得一把骨头,衬得人像雨打了的梨。
即便身上的丧服沾染了一身泥水,也并不显得落魄。死板的白布,为她增添了几分清丽。
“姓赵的给了你多少钱,让你来哭丧?”衡沚微微弯腰。
这朵雨打的梨立刻收起做小伏低的样子,锐利地盯着他。他的气息近在咫尺,身体又忍不住向后倾了倾。
只差把“离我远点”几个字,铿锵有力地骂在他脸上。
阿姀受不了他这副极具压迫性的语气。手上揪着衣摆上的几条麻绳,因受制于人的紧张,全都扯成穗子。
“一人五两银子,他说只管哭,哭到出殡为止。”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哭过不久还带着明显的鼻音。
强装镇定的样子,让衡沚终于想起,公主生于惠舒二十三年上元夜,至今不过十七。
惠舒是她祖父武安帝时的年号。那时她父亲尚是储君,宫中添丁进口,让武安帝开怀不已,认为是个新年吉兆,在都城办了一场隆重的上元盛会,天下同庆。
公主便被赐名元宁。
此后她便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即便再喜爱,在帝王眼里,也不过是个女儿,与祖宗大业无益。
直到约一年前,如今的天子,公主的皇叔亲笔下通缉令,广而告之公主私逃,令见者当即上报。
一时间四境哗然。
听闻公主入了恪州界便不知踪影,衡沚已暗中追查了许久,竟真的在父亲出殡这天逮到了她,也算是他运气好。
今日与其说是为杀赵参军而来,不如说他是为了她而来。
几日前,衡沚尚在服丧时,宫中的内侍薛平忽然亲至。这薛平是今上身边权势最大的内侍,新帝登基后封了长秋监令。一到他亲自办的差事,十有八九没好事。
这次也果不其然。
他先是恳切地表达了一番吊唁之意,又将皇帝的哀意以话术修饰一番,叫衡沚领受皇恩。废话说完了,才提及正事。
新帝下了令,说他所钟爱的一副天子游猎图流落北地,命衡沚三月之内找到此画,快马送进都城呈上。
此举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衡沚心中清楚得很。
不日他将继位成为新任召侯,衡家的势力在这恪州三道之内,是说一不二的好用。新帝不是凭本事继位的,朝廷眼下内忧外患,再往北一些的草原还在盯着中原沃土。
大崇境内也不太平。北地有靠恪州镇草原,西边原州和蜀中都各自为据,蜀中不臣之心也早有。这便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势力。大崇立国已久,都城内势力庞杂,经不起任何一仗。
新帝如今想要挑个软柿子捏着立威,就只能找衡沚这个刚失了父亲的狼崽子。想要护住恪州,不能跟新帝硬着来。
巧的是,衡沚的确有这幅画。
衡启自沉湎酒色,流水一般钱。这次办丧事多亏了那些好叔叔,出去他巡防营三年的军饷。
府中军中可算得上一贫如洗,偏偏这幅画市价极高,本想着丧事过后练兵,便将画典当出去换点经费的。
衡沚昨日彻夜看着账,愁得头痛。即便是互市发达,也经不住这样销。
卖了这画,起码抚恤伤残,不必从府中开支了。
是以更不想将画交出去了。
但不交,就要承受新帝的盛怒。新帝虽不如先帝性沉多疑,但也阴晴不定,并非贤君。
此时若说没找到画,却正好将公主带回去,加上他亲自陈情一番,卖一卖父亲新丧的惨,也顶多领个不轻不重的罚。
这事也就过去了。
不过看来公主并非笼中鸟,不是他能随意交出的。
得慢慢来。
阿姀见衡沚半晌没搭理她,以为他已经信了,便伸手去他亲卫那儿领银子。
可等到银子发到她这儿,荷包却空了。阿姀抬头,盯着那手持空荷包的亲卫,对方满脸写着不关我事。
别太荒谬了吧,这破烂儿一样的命数?
“打个商量吧,殿下?你留下,他们我放走。”衡沚高高在上,即便是阿姀越来越难看的神色,他也全不在乎。
尊贵的公主似乎不明白,她身上这种出众的气质,即便是在人堆儿里也能一眼瞧得出。
从都城一路逃到恪州,阿姀不知道了多少功夫受了多少苦。本以为这样的北地,再也不会有人认得她了,半路杀出来个衡沚,一切又都功亏一篑。
手紧紧在衣袖下攥成了拳,即便是指甲嵌进皮肉的痛,此刻也难以抵消阿姀心中的火。
可她还是屈服了。
为了身后这些,把她当做亲人一样照顾的友人。
她微微点头,权作妥协。
“银子付你,过来。”人都放走了,衡沚见她仍气得咬牙的模样,觉得有意思。
阿姀转身看了看。
四周的人确实都走了,方才那个亲卫押解着周嫂子他们,只怕都要出了这片林子了。
阿姀警惕地望着他。
衡沚见她不动,手又抬了抬。
“那你费这么大功夫,留我做什么?”阿姀走近,从他手中拿过银子。
衡沚轻笑,正欲装得和颜悦色些,同她商量点正事。
一个刀尖舔血的想法,却忽然在阿姀心中有了形状。
衡沚连手掌都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丝毫不设防的情形下,阿姀便像只水中灵巧的鱼,另一只手扬起方才顺势抓的土,趁他迷了眼,一转身就开溜了!
甚至片刻之前还在同他好好说话。
她拎着衣裙,速度之快,不亚于军中拉练兵士的绕城奔袭。衡沚只侧首躲避的功夫,人已经从小坡上滚下去,窜得无影无踪了。
衡沚:“……”兔子变的?
气极反笑,衡沚方才甚至担心吓着她,还特地把身边的人都打发走了。
他一个人,站在风里冷静着。
亲卫云程小跑过来,掂量着问要不要追。
“要。”
人不要太闲得慌。
跑出去四五里,都跑到荒无人烟的庄稼地里去了。阿姀气喘吁吁地一回头,世子爷还溜着马,一个人没带,悠悠地在后头跟着。
阿姀叹了口气,觉得刚才真是漏算了,抢匹马的话,这会儿都出了恪州界了。
哭是很耗体力的,一天没吃饭,现在也跑不动了。天冷得要命,这丧服又不抗冻。阿姀两眼一黑,看不到希望,索性摆烂地往大石头上一坐,周围全是枯死的庄稼。倒是很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