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冶这一句说出来, 席玙直接怔住了,坐在床边愣了很久,半天没说话。
新住宅区, 五层洋房,香樟树。
席玙也很熟悉,因为这是他买下来,一直空置着等苏冶回来的房子。
是他和苏冶一起住过的地方。
苏冶坐在床上,头微垂, 但侧脸看着他,眼神清澈而明朗,里面蕴着席玙非常熟悉的温柔笑意。
一瞬间, 许多画面在席玙脑海里浮现。
十多年前, 新闻播报里,小苏冶被苏岚抱着,茫然嗫嚅道:“我没有家了。”
十多年后,苏冶被他抱着回了一起住过的房子,苏冶坐在阳台的藤椅上, 摸着抽条不少,甚至从窗口里探进来的香樟树枝,喃喃自语道:“我回家了。”
惊愕, 恍然, 席玙好半天回神, 比起知道这个真相的惊讶,他第一反应仍然是苏冶的情绪。
“你怎么不跟我说不会不舒服吗?”
哪怕改建,那也是苏冶过去住过的地方, 是苏冶一生中噩梦的起源。
过去的梦魇对苏冶的影响到底有多深, 席玙比任何人都了解。
但苏冶从没说过, 席玙猛然回想起他刚和苏冶在一起的时候,和苏冶一起搬家,前来帮忙的苏岚总是去犹犹豫豫地看苏冶。
那天阳光很好,就像席玙和苏冶初见的那一天。
苏冶仰着头去看五楼的窗户,席玙望着他,看见苏冶眯了眯眼,像是被刺眼热烈的阳光晃到了眼。
故地重游,本该是噩梦重现的局面。
可苏冶住在那里的时候过得很开心,席玙看得出来。
心疼多于哑然,席玙去摸苏冶的眉尾,“怎么”
“不会不舒服。”
苏冶凝视了席玙很久,忽然张口,并且露出一个很灿然的笑容,打破苏冶平常温柔又内敛的气质。
“我其实很高兴,看到那里拆迁改建,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漂亮又干净。”
苏冶是真心的。
他触碰席玙抚摸他额头的手,捏在手心里,笑得非常纯真,没有一丝阴霾。
“就好像我的阴影在不知不觉被清理干净,而你是那个带着我重新走到阳光下的人。”
苏冶很少流露出过于热烈直白的情绪,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会在席玙面前才这样。
席玙又一次看到了苏冶对他敞开心扉的模样,只对他敞开心扉的苏冶。
苏冶耳根子发红,又像是被太阳映照出的环境色,但他毫不躲闪地看着席玙,任由内心跳动,说出多数时候他羞于启齿的话。
“我一直觉得.你和我在一起,像命中注定。”
无数巧合堆积在一起,每一个都在向苏冶诉说席玙对他的爱意。
苏冶仿佛回到刚和席玙搬进那间房子的那一天,微微眯起眼。
席玙是他命中注定的太阳,扫去他的阴霾,带他重见天日。
苏冶说罢,席玙一直呆坐在面前,让苏冶又不好意思起来。
他总是觉得流露出过于热烈的情绪等于把自己的心掏给了他人,这让苏冶觉得很恐怖,因为他好不容易才能支撑着自己,不至于支离破碎。
他的心不堪一击。
但席玙不会那样,席玙是那个永远会小心翼翼捧起他的人。
席玙是那个不断地捡起他的碎片,再把他拼好,加固,告诉他“你值得”的人。
“水水,你怎么这么会拿捏人。”
席玙终于出声,长叹一口气,头倒在苏冶的颈窝上,发梢弄得苏冶脸侧微痒。
苏冶忍不住笑了一下。
席玙变本加厉地去拱他。
闹了一会儿,安静下来后,席玙才开口。
“你是我的命中注定,我真的没办法不爱你。”
苏冶的侧脸柔软地压在席玙微微凌乱的头顶,“我也一样呀。”
半晌,席玙开口,“过去的事情是一定要解决的,伯母被冤枉这么多年,林河不断地下黑手掩盖事实,不能再让他继续肆无忌惮下去。”
说正事了,苏冶直起身体,明白席玙的意思。
“但过去的人证已经很难找了.那个旧房也被拆掉了,要翻案的话很难。”
席玙笑了笑,“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人证吗?”
席玙的眼神里淌过一瞬的寒光。
“舞台我已经搭好了,演员也已经就位。”
他向怔然的苏冶伸出手,“就差你了,男主角。”
“苏冶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就那样呗,精神不稳定,在病房里躺着呢,听说孔导那边剧组也停摆了,什么时候再重启也没定,不过苏冶现在这个情况,估计够呛了。”
舒灵握着电话,语气无所谓地回答对面的林河。
电话那边安静了片刻,像是在考虑什么。
“他住的顶层哪间病房?”
舒灵报了个房牌号给他。
“知道了。”林河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似地随口,“孔导角色空缺的话,公司会递一下你的资料过去,辛苦小灵了。”
“谢谢舅舅。”
舒灵嘴很甜地回应完,挂掉电话后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啊。”
烦不烦,一天到晚就知道塞苏冶的剩饭给他,还装的像天大的恩赐一样。
他自己不会找点新鲜东西吃吗,老吃别人的剩饭有什么意思。
“他怎么说?”旁边传来很稳重的男声。
舒灵觑了眼身旁的江从风,“估计是准备去医院探下情况,不过这样有用吗?”
安思嘉点头,“顾东城那边一定缠得很紧,外加冶冶病情确实严重,林河急起来不会顾忌那么多,不趁现在想办法下手,以后就没机会了。”
江从风“嗯”了一声,“谢了。”
安思嘉比较谨慎,“小灵,你为什么帮我们?”
舒灵没吭声,半晌后忽然道:“我当年是靠自己选拔进的星立。”
他和其他练习生们一样,走正规的渠道练习选拔,最终才站在舞台中央。
“我以为——”舒灵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我一直以为我能进oril是出于自己的实力,我不比苏冶差。”
这股气儿才是他一直愤愤不平的原因。
“结果现在才告诉我,原来苏冶是黑幕劝退掉的,我只是占了个空而已。”
舒灵手背凸起浅浅的血管,“开什么玩笑,那我成什么了,我也不差,凭什么给人当枪使?”
对于自尊心极高的舒灵来说,其他都是小事,得知自己的一切只是投机取巧才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
“反正就这样,信不信随你们。”
舒灵还要回去录节目,没打算久呆,“我先回去了。”
“舒灵。”
江从风忽然叫住他。
“苏冶哥退团,替补队员的选定不可能只靠林河的一言堂。公司有很多好苗子可以慢慢选,但最后走上替补位的人是你。”
舒灵愣了一下,背对着安思嘉和江从风,半晌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有些话不需要多说,舒灵撇撇嘴,忽然向身后抛出颗,被安思嘉稳当接在手里。
“帮我拿给苏前辈吧。”
硬化了点,似乎是被一直攥在手里。
安思嘉笑了笑,望着舒灵的背影,“你适合去走属于自己的路。”
入夜,九点钟的时刻,天气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医院顶层静悄悄的,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停在苏冶的门前。
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握着一束,视线停在病房门口的门牌号上,没什么表情地确定了一眼。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身后传来声音,林河转身,脸上俨然是亲和又文雅的微笑。
“我是来探望患者的。”林河扬了扬手里的,眼神担忧,“他的情况好些了吗?”
医生推了下眼睛,叹气。
“患者之前收到的刺激过大,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恐怕见到您也无法交流。”
林河立刻拧眉,“哎呦.这真是.”
客套了两句,医生离开。
林河手搭在病房门上,刚要推开,又想起什么似地,抬手敲了敲,然后不等有回音就推门进去。
病房里没开顶灯,只开了落地读书灯,光线柔和,也够昏暗。
见到林河,坐在沙发上的一个长发女人猝然坐直,双眼瞪起,嘴唇颤抖着没能出声。
林河笑得很礼貌,“您好,我来探望苏冶。”
林河看见苏韵咬着牙,似乎情绪过于激动,久久未能出声。
林河笑着,“女士,您这么望着我做什么,我们认识吗?”
苏韵终于开口,不知道是状态太差还是情绪过度,她的嗓音很嘶哑,完全跑了音,听不出旧日的柔美,像被砂纸磨出了血。
“你怎么有脸”
林河往苏韵身后望了一眼。
光线太昏暗,他看不太清,但能明显看到床上躺着个男人,呼吸起伏平静,但没有任何反应。
林河放了心,故作担忧道:“令郎身体欠佳,您在这间病房里大吵大闹起来的话,恐怕会让他情况更加不好吧?”
林河想去确认下苏冶现在的真实情况,但苏韵一直挡在床前,林河无法贸然上前。
他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殆尽。
苏韵开口,嗓音喑哑得像淬了血。
“你以为你能掩盖掉一切吗,十八年前还有其他人证,你——”
“什么其他人证?”
林河不耐烦地打断,脸上的文雅没了,变成一种恶毒的讥诮。
“苏韵,我看你的疯病是越来越严重了,胡言乱语的毛病怎么还没治好?”
苏韵身体晃了一下,手死死攥紧。
林河反倒笑了起来。
“人证,谁,你是说后面躺着的这个神志不清的孩子?他当年七岁,还磕到了脑袋,不说记忆会不会出差错,就算他真的看到了,也不足以出庭作证。”
林河的嘴角越咧越高,“不管是七岁的顾治,还是现在的苏冶,都没有作证的能力。”
“林河,你——”
林河打断她的话。
“别这么看我,我也很可怜他,这么好的条件,偏偏摊上这么一个家,一个赌棍爸,一个神经病妈,还有——”
林河走近一些,苏韵往后退了两步,呈现保护的架势,挡在苏冶的病床前。
“你们家基因不行吧,苏韵,你看看你儿子,现在他也成精神病了,真可怜啊。”
苏韵慢慢颤抖起来,头微垂,一张脸完全没进阴影。
“哦,对了,人证。”
林河把手里的打理了一下,仔细放在一旁。
“我想想你儿子不行,就剩你了,你该不会说的是你自己吧,苏韵。”
苏韵咬牙切齿,“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吗,你以为——”
“不不不。”林河摇摇手指,“我从来没觉得我做的天衣无缝,只是我的运气太好了。”
他又笑了起来,和苏韵相对比,林河的表情更像是有精神病史的人。
“苏韵,谁会相信一个精神病的话,他们太危险了,发作起来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比如失手杀了丈夫,又伤了儿子。”
“比起神志清醒的我,精神病患者才更像是会杀人的人。”
苏韵忽然不抖了,她低着头,眼睛死死盯着林河,“你承认了?你承认当年杀了顾东舫的人其实是你?”
林河手攥拳,抵在嘴前,小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
“我承认——我承认又有什么用?”
“你们就老老实实认了吧,说实话,这不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么,你是精神病,而且情节被视作正当防卫,法院根本就不会判你罪,你那个人渣丈夫也死了,没人再拖垮你们娘俩。”“而我呢,你替我担了罪,我发展我的事业,你的儿子出道还是多亏了我才能有那么高的地位。”
林河恍然大悟般一拍手,“哦,这么说你们还应该感谢我,替你们除了那个人渣,还捧你儿子捧到现在,你儿子因为你退团,我还倒给了他一笔钱,怎么想都是你们占便宜了。”
“占便宜?”
苏韵忽然反问出声。
“母亲被刺激到发作,再也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事业上升期被雪藏五年,谩骂无数,回归后屡屡遭黑手,你说这是占便宜?林河,怎么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
林河倒是不在意这些骂他的话,“苏冶那个情况,我完全可以用隐瞒背景为由,让他倒赔一大笔违约金,让他赔到大半辈子都还不起。但我反而看他可怜给了他一笔钱,去哪儿找我这么心软——”
林河还没说完话,苏韵身后病床上躺着的人忽然掀开被子,猛地起身冲了过来。
“心软?你只是心虚而已。”
林河还没看清什么情况,忽然被重重一拳击打在脸上,下颚咔吧一声脆响。
他弯着腰,不可置信地捂着脸,“疯了,真是疯了,两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