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念筝沉默片刻,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跳,不顾白秦的阻挠,再次紧紧抱住他,感受到男人不熟悉的恐惧,一股巨大的绝望包裹了他。
两年前,纪凌和白秦消失在他的监视范围时,他以为是白秦选择了纪凌,主动和他离开,这两年他在世界范围里疯狂搜寻两人的下落,久而久之,无数贪婪欲望被时间冲散,只剩下再见他一面的愿望。要是他和纪凌真的过得很幸福,那他就放弃白秦,可现在白秦身上的种种症状,明显是使用药物的结果。
白念筝真的没想到,纪凌竟然真能下这么狠手,之前找到纪凌的踪迹,调查出他与一条“糖果”贸易线保持交集,所在做的工作也不止是打猎这么简单时,他就有了不妙的预感。如今见到白秦,他终于确定,纪凌用那种“糖果”,几乎摧毁了他。
“父亲,你是不是跟纪凌住在一起?”白念筝发现提到纪凌的名字时,怀里的人似乎有所反应,连忙轻声用不熟练的温柔语气哄着人,“我不会害你的,你看,我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我是你的孩子,我们是家人,我怎么会伤害你呢?”
“家人……”提到这个词,果然使白秦眼里的不安消散了些,白念筝耐心地等着,好一会儿后,白秦低低地出声,“……嗯。”
“那他一般多久回来?”
“不一定。”
“你知道他去做什么吗?”
“打猎,卖钱。”
“你平时神志不清的时候多不多?”
“以前很多,现在还行,阿凌说我身体不好,以后会越来越好。”
白念筝深深吸入一口气,压抑住现在就带走白秦撕碎纪凌的冲动。失忆加洗脑,白秦现在明显对纪凌极度依赖,估计现在这样能离开纪凌独自行动的样子都是纪凌努力很久的成果,毕竟他不能二十四小时守在白秦身边。贸然强行把他带走,可能会彻底毁灭他的心智。
但白秦对一些词还有反应,说明他还有机会唤醒他,白念筝抱着希望说,“其实你觉得我有点熟悉的吧?你记得我们是什么吗?我们是永远互相扶持的家人啊。”
“……家人?”白秦呆呆地看着他,好像灵魂深处有一个上了锁的木匣,被人撬动了一下。
“你经常对我说,家族是因为所有成员的共同努力,才能走到今天,我们流着白家的血,为我们的姓氏而骄傲,为我们的族人而死,”白念筝说话轻柔缓慢,生怕吓着人,没想到他所一直憎恨的东西,有一天会成为唤醒白秦的救命稻草,见白秦神情有所变化,遂转变角度,引导他思考,“你仔细想想,纪凌说你生病了,有说过是什么病吗?你有定期吃什么药吗,为什么身体会这么差,又会自然而然的变好?”
白秦陷入沉默,白念筝的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他好像是忽略了很多事,因为精神上的虚弱,哪怕身边出现了什么漏洞,他也无心观察,仅仅是正常地清醒着,就会耗费他的精力。
“你说,我们是父子?”
“是的,亲生父子,”白念筝往后退了一点,握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轻轻的笑起来,“你看我的脸,长得跟母亲特别像,你能记起她吗?”
白秦仔仔细细盯着这张脸,少年明艳张扬,笑起来连牡丹都逊色,恍惚间,好像真的跟一个女人重合起来,明明不记得她,可是却能感受到她存在于无法回忆的角落,他不禁失神。
白念筝的笑容里含了一丝无法察觉的苦涩,模仿着旁人嘴里的月光般的女人,他张口,用气音无比温柔又眷恋地呼唤他,“阿秦。”
白秦的脑子仿如被重锤敲打,有什么拼命想挣脱桎梏,他皱起眉头,摇摇欲坠,白念筝连忙上前抱住他,听见他低声喃喃,“筝……”
他忍住喜悦和苦楚,决定最后下一剂猛药,沉下声音,字字如雷贯耳,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白秦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父亲,您教过我的,你都忘了吗?您说,白家走到今天,靠的是对家人永不变质的信任与骄傲,每一个叛徒都是在辜负家人的爱,玷污家族的荣誉。”
白秦僵住了,烙入骨髓的意志逐渐苏醒,片刻后,在白念筝欣喜的目光中接过下一句话。
“只有族人可信,只有家人可爱,只有血亲永远……”
“砰!”
他看到明艳的少年胸口开出鲜红的花,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挡在眼前,遮住了他的全部视线,他下意识跟随其闭上眼睛。
他的耳朵被嘴唇擦过,少年声音不舍又悲伤,将话语一阵风般轻轻吹进他的耳道,仿佛想倾尽毕生的爱意,尽数浓缩在最后四个字里。
“……在你身边。”
紧接着,是肉体坠地的声音,沉重的咚的一声。轻飘飘的少年,生命的重量原来这么沉……这么沉。
电光火石间,无数关乎于生命的概念,如同汪洋大海朝他奔涌而来。
生命很重要吗,很重要,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不能完成背负的责任,不能实现别人的期望。
生命很重要吗,不重要,生命只是生命,是细胞组成的精巧而庞大的机器,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生命重不重要,不在生命本身,而在于其所携带的附加意义,自己附上的,别人附上的。
生命……生命在他面前消逝,就像无数条其他生命一样。
这条生命的附加意义叫白念筝。
纪凌持枪的手有些发抖,另一只手却坚定地盖着白秦的眼睛,不让他看见地上白念筝的尸体,受到更多刺激。刚刚只差一步,差一步,他两年来所做的一切就功亏一篑了,他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就举起枪,朝着白秦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在他手底下,白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平静得如同以往每一条生命在他眼前消逝的时候,如同他还有记忆的时候,他本来就是这样的。
可是,紧接着,纪凌感觉掌心有些湿润。
他侧过脖子,看见白秦的侧脸上滑落一滴眼泪。
纪凌愣住了,白秦却很茫然,他擦掉脸上的泪痕,可是眼睛越来越酸,眼泪越来越多,从纪凌的掌下溢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最后白秦放弃了,任由泪水汹涌。
两人就这样维持了这个姿势一会儿,直到白秦停止流泪,纪凌用往常的语气说,“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白秦的睫毛在他掌心扇动,蹭得他痒痒的,“阿凌,我是谁?”
纪凌许久没有说话,他将白秦捂着眼睛按进怀里,再开口时,温柔中带着哽咽,“你不是别的谁,你是我的秦哥啊。”
也许从一开始,他带着私心与白秦做爱,骗他是他的伴侣,这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当初他明明是真心想让白秦脱离家族的负担,作为普通人享受自己的生命的,可是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他一点点偏离原本的目标,沉溺在白秦全心的依赖中,自我欺骗初心没有变,他只是在帮白秦适应世界。
可是在看到白念筝那一刻,失去安逸幸福的生活以及与白秦反目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开枪射击,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杀死了白秦最重要的亲人,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白秦哭过的嗓子有些沙哑,语气平淡得令纪凌产生莫大的恐惧,“那我为什么在难过……我甚至不明白我为什么难过,纪凌,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我大概应该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才对,好像有很多人在等我回去,我的身体也不是一开始就不好……”
“不。”纪凌猛然搂紧了他,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接着他脖颈一痛,想要挣扎却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