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掖庭拣选(三)
众人屏气,踏着板桥鱼贯而过,到得桥尾,但见几簇长势喜人的迎春羞答答绽放了,蕊间蕴着露珠,晶莹可爱。
守礼瞧着欢喜,展望前方,只见夭桃秾李后掩映着一溜九尺高粉墙,墙后扎了秋千,秋千附近山石错垒,槐阴柳实,院中殿阁也多崔嵬。
望着望着,守礼脸上漾出笑容。
步步跟随引路黄门到了院门前,只见院墙斑驳,似乎有了年纪,多处剥落,连压墙头的绿瓦也多破损。
真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赏,守礼腹诽。
登上青苔石阶,迎头两扇朱漆兽环大门,门楣簪,挂了块四方牌匾,红底金字,草书‘山池院’。
守礼瞟了眼牌匾,见字体繁琐,不太认识,便垂下脑袋,老老实实跟队伍进了院内。
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绝美园林画,堆山叠石,掘土引水,水边扎了秋千,秋千附近满是奇佳木,全欣欣向荣,假山后立了一堵高墙。
趁着朦胧夜色,守礼踮起脚尖,沿高墙之后瞻望远方,影影绰绰可见几处院落星罗棋布地散在四方。
引路黄门不声不吭,跨入假山。
众人紧随其后,向薜荔分出的夹小径捉足进发。
踏上碎石铺就的小径,守礼脚下瞬间吃痛,他有些不适应,觉着十分硌脚,可他不敢驻足。忍着疼,守礼四下一瞧,只见假山尽头密匝匝种满了槐树、樟树,夜色笼罩之下,颇有几分像张牙舞爪的猛兽。树底下,野草纷纷披披,杂乱无章,将绿色蔓延至十步开外的院落。群院落规制相似,都是歇山顶,院内灯火通明,遥遥望去,虽不甚雄伟壮丽,但布局巧妙,又有绿树环绕、鲜点缀,很值得一观。
果然,队伍中很快有了骚动,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心旌摇曳,有人满口赞叹。
“哇,这地方可比内侍省宽敞多了,又精致的好看,咱们今后就住这了吗?”
“原来那院子阴森森的,床也脏兮兮的,还有虱子、蝎子,恶心死人了!”
“瞧着,确实比原先好多了,只是,以咱们的身份,不该住在这里吧!”
领路黄门句句听得清楚,不由轻蔑一哼:“真是眼皮子浅,这才哪到哪啊,你们就觉着好了?等将来领了差事,见识到主子们的寝殿,那才叫你们目瞪口呆呢,什么摆的用的,全是稀世珍宝,连床都镶了金子,更别提当今圣上晏息的清凉殿和温室殿了,听说是檀木为窗、珍珠做帘、珊瑚雕枕、象牙镂床,怕你们有幸见了,只当白日做梦升天了吧!”
刚才说话的几个孩子顿时哑口。
守礼见这黄门言语不善,庆幸自己刚才管住了嘴,于是垂下脑袋,时时在意、步步小心。
须臾,到了一间院落,门楣上挂着两盏硕大的羊角灯,两扇门半敞着,隐隐可见正堂有人。
领路黄门收住脚步,整肃衣冠,然后稳了稳心神,大步跨过门槛,轻手轻脚往正堂去。
守礼等人一言不发,亦步亦趋。
迈入正堂,打眼便见马掌事正襟危坐在上首,下首两侧各坐了两个穿蒹葭色服饰的中年舍人。东边第一个丰神俊朗,神姿威严;第二个白面圆颌,观之可亲。西边第一个广额修眉,重颌方口;第二个相貌略逊一些,不光长得肥头耷耳,还是个疤瘌眼儿。
“见过掌事,见过几位师傅,属下来交差了!”领路的黄门弓着腰,恭敬回复。
马掌事瞄了他一眼,体贴道:“辛苦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且下去好生歇息吧!”
黄门叉手作揖,弓腰往后退了好几步,将到门边,转头挺起脊背,一身轻松去了。
马掌事回过神来,笑道:“怕你们不清楚,我先简单给你们介绍一下,咱内苑勾当所分东园、西园二处。东园、西园各有两位大师傅,喏,这边是东园的卫师傅、金师傅,这边是西园的俞师傅、冯师傅。”四位师傅一经引见,纷纷颔首微笑,守礼等一一拜过,马掌事又继续道:“东园专侍主子游幸,譬如蹴鞠、纸鸢、马球、博戏、划船、拔河等,西园侍弄草、树木,修整园圃,点缀宫宇。平心而论,这两处无高下贵贱之分,你们无论去了哪,将来都能学到东西。”
守礼听得清楚,心下更明白马掌事用意,便屏气凝神,静待分配。
马掌事扫了底下一眼,转头面向四位师傅,道:“比去年好,去年人数分配不均,你们几个差点打起来,今年刚好,一家四个,不多不少,你们随意挑选吧!”
话音刚落,西边第二个师傅就笑嘻嘻道:“他们脸皮薄,我又急性子,干脆我先选得了!”说罢,仔细打量起守礼等十六人,然后,详细盘问了一遭,选了两个守礼面生却筋骨结实的孩童,另外俩,一个笨手粗脚憨厚模样、一个长挑身材满眼精明。
其他师傅都很随意,按照次序,一人挑了四个,守礼很不幸,没有和陈水生分到一处。
马掌事耐心等分配完,才开口道:“你们既入了后院勾当所,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在外,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们,不让你们受人欺负、遭人白眼;在内,你们也要争气,勤恳踏实,虚心学艺。我不求你们为后院勾当挣脸,只是,有朝一日,若你们蒙幸脱离后院勾当所,万万不可丢我和你们师傅的脸面!”
“啈,丑话说在前头,谁敢在外头给我丢脸,我非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疤瘌眼儿气汹汹道。
“你啊,直筒子,直来直去,也就窝里耍耍横了!”马掌事边说边摇头,“平白无故吓唬他们干嘛?若真怕丢脸,回去了,就认真调教,非等着闹出笑话,再来教训徒弟,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鼻子和嘴吗?”
“我”
疤瘌眼儿想为自己辩解。
马掌事哪里给他机会,抢先道:“哎呀,在外奔走了一整日,这会子也乏了,等下还要处理公事,便不与你们絮叨了,你们几个先带徒弟回去吧。好生把人安顿了,明儿就得教人本事,别最后跟了半年还啥也不会,那不是成心让人看笑话吗?”
“是!”
几个师傅异口同声。
马掌事唉了一声,起身离座,出了正堂。
几个师傅又寒暄几句,各自领着徒弟打道回府。
守礼跟的师傅约莫四十出头了,本姓冯,名子敬,纤瘦身材,高约六尺冒尖,天生柳眉细眼,薄唇琼鼻,脸型酷似圆鸭蛋,眼中常含初春笑意,给人以亲近感。
出了厅堂,守礼默不作声,步步跟随冯子敬。
走着走着,前面的孩子突然刹住了脚步,守礼神色张皇,急忙抬起头,却见冯子敬低下头,问道:“你们都多大了?”
“九岁!”
“十岁!”
“十岁!”
“九岁!”
四个人争先回答。
冯子敬心平气静听着,不禁长吁了一口气,道:“这麽小的年纪,想来各有难处。老家都哪儿的啊?”
“天水!”
“润州!”
“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