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礼呆呆坐着,凝望张仁高大的身影,两眼止不住淌泪,终于在心里下定决心,一脚踹开暖呼呼的被窝,快速穿上夹袄裤,然后满脸伤心地走到张仁面前,艰难开口道:“爹,我好了!”
张仁肯定听见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看也不看守礼,只拎着包裹,闷不吭声出了房间。
守礼唯唯诺诺跟在他后面,经过卧室时,忍不住蹭过去,悄悄把门推开一角,望一眼守礼娘。
卧室里熄了灯,乌漆嘛黑的,守礼什么也看不清,只依稀听得到守礼娘轻微鼻息,似乎已安恬入梦。
“别婆婆妈妈的了,把你娘吵醒了,可就不安生了,到时,只怕你娘又要哭得天昏地暗!”张仁趁守礼哀伤之际,偷偷靠近守礼,语调轻轻劝道:“守礼啊,咱家彻底败了,你娘又患了怪病,瞧遍大夫也治不好,往后还不知要受多少煎熬,你是个孝子,要真为了你娘着想,趁天没亮赶紧走吧,不然,你娘见你要走,怕又要气晕过去!”
泪水充盈了守礼的眼眶,他顾不上听,只呆呆望向守礼娘床头,突然就跪到了冰凉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唉,真孝顺!”张仁百年难见地赞赏了守礼一句,然后叹了口气,面露难色道:“你别怪爹狠心,实在家里没进项了,咱们一家子有手有脚的,总没必要捆一起等死吧,何况,我也是为了你以后想,等进了阎老爷府里,吃穿是不愁了,要是运气好的话,跟了位知书识礼的公子,以后捎带着还能读些书,长长见识!”
守礼头贴着地,呜咽难语,但听到张仁的话后,仍要强地抬起头来,昂首挺胸出了正堂。
院子里洒满了月光,清凌凌的,如水如纱,把正堂到院门的一条黄泥路照得通明。
守礼坦然走过,推开木门,前脚刚踏出门,后脚便见贾善满脸喜色地巴巴凑了上来。
“怎么单只你一个?”
贾善看守礼单独走出门来,不禁有些意外,奇怪张仁两口子如何放心。
守礼狠狠瞪着他,目眦尽裂,压根不想搭理他。
关键时刻,张仁大步跨过门槛,一激灵闪了出来,招呼道:“善兄弟,今夜就拜托你了,可千万要把守礼送到阎府呀!”
“大哥且把心放肚子里吧,我这个人,一向做事牢稳,总不至于把人半道弄丢了吧?”语罢,贾善三步并两步走到张仁跟前,悄兮兮探问道:“嫂子没哭闹?”
“嗐,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们夫妻俩排着队都抢不到,又有什么好哭闹的?”张仁大咧咧说了,突然又看向贾善道:“善兄弟,你在阎府可有什么相识啊?如果有的话,还请你托个人情,让他在府里帮衬一些,多照料照料我家守礼!”
“你不用操心这些,这阎府最是宽待下人不过,你若不信,尽可沿街去打听去,可曾听说过府里闹出什么虐待下人的丑事?”贾善一口气说了,见张仁半信半疑的,便假模假样咳嗽了一声,道:“大哥,趁着天还没亮,我得赶紧走了,不然,等天亮了,路上行人多,我怕路上耽搁,误了入府的时辰,那可就不妙了!”
张仁定定看了守礼一眼,转头问道:“你过来时,坊门全开了吗?别回头被门署吏拦了!”
“大哥糊涂了,京兆尹年前才颁了天子谕旨,说从除夕夜到正月十七,长安城各坊坊门大开,宵禁取消,如此,我又怎么会受门署吏阻拦?”贾善呵呵笑着说,“我看是临别之际,大哥舍不得了吧!”
“我岂是那婆婆妈妈之人?”张仁随口说了,见贾善满脸不信地撇了撇嘴,不觉竟有点尴尬,便转过脸庞,交代守礼道:“你这就跟你贾叔叔去吧,等进了阎府,要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可别惹幺蛾子,不然,白糟蹋了我一番苦心!”张仁说罢,牵着守礼交给贾善,然后用托付的口气道:“成,你带他走吧!”
贾善听了,喜眉笑眼,精神昂奋,忙握了守礼右手,扯着要走。
守礼顿感乌云压顶,危机降临,忍不住流下悲伤的泪水,破口而出道:“爹,我不想去阎府!”
“没出息的玩意,忘了我刚才在屋里交代你的话了?行了,快跟着你贾叔叔去吧,以后想爹想娘了,背着人哭几回就罢了,别惹得人厌烦!”张仁脸上愁云惨淡,不禁骂道。
贾善见张仁虽语气冷硬,但态度已软,似乎心里也不舍。他怕事到眼前生了变数,马上作势要拉守礼走,可守礼倔强得很,硬是和他作对,偏不往他用力的方向动,贾善实在没办法,只好苦笑着看向张仁,无奈道:“这孩子犟得跟头牛一样!”
“犟也没用,早去、晚去,早晚得去!”
张仁说罢,气咻咻进了院子,咣当关上院门。
守礼一下子愣了,直勾勾看着关得严丝合缝的院门,心里一阵发凉、一阵发热,眼泪直往外涌,终于大声哭了出来:“爹,我不想去,我求求你,你不要把我送走,我还要照顾娘呢!”守礼拼命挣开贾善的束缚,嗖一下奔到霉迹斑斑的大门前,发疯似的敲门,闹得邻居家犬吠,可自始至终,院里都没有一丝动静。
渐渐的,守礼拳下没了力气,他哀痛地倒在门边,满眼凄惶,呜呜嘤嘤哭了起来。
贾善看张仁发了狠心,守礼自觉没指望,已瘫倒在地。
贾善暗暗一笑,转到守礼面前,爱怜地拉了守礼一把,然后边走边劝:“这天下父母没有不为孩子打算的,你爹虽面上看着不太靠谱,但这一回,他确实为你考虑了,你就感激涕零吧!”
守礼无动于衷地听着,任眼泪被风吹干。
一路无话,不知不觉,竟已过了新昌坊地界,守礼看贾善还要往北去,忍不住开口发问:“贾叔叔,我听说,那阎老爷的私邸在宣阳坊,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贾善听了,神情变幻,尴尬道:“你一个小孩子,不懂其中门道,我又不是牙婆市侩,怎好直接送你进阎府?这种事,得托个中间人才行!”说罢,硬拉着守礼往前走。
守礼将信将疑,满是无奈地朝东市方向瞟了一眼,然后心灰意冷的跟着贾善,往北而去。
如此又过了两条街,终于见到一排亮着灯光的房子,守礼偷偷打量贾善的神色,见他异常欣喜,便晓得这就是自己今夜的归宿了,只能加倍小心地跟紧他步伐。
很快到了门前,贾善巴巴儿地去叩门,翼翼小心问候道:“刘爷,打扰你清眠了!”
“你这王八羔子,明知道打扰人,还非挑这时辰叨扰?”屋里传出粗糙的声音。
贾善想要接话来着,但听到脚步声,便规规矩矩站好了,耗着耐心等门打开了,才凑上去笑唏唏道:“刘爷,我把人给您带来了,您老人家赏脸,掌掌眼诶!”
“呦,这瓜蛋.子瘦得跟猴似的,浑身没两斤肉,皮肤也糙得很,别是你刚从偏僻乡下拐来的吧!”
守礼听见刘爷对自己的评价,忍不住抬头去打量,只见他面色黧黑,身长七尺有余,穿一袭墨色长袍,底下搭着衫裤,长得黑眉大眼,髭须浓郁,像极了刑场执刀的刽子手,而且他老朝守礼身上打量,让守礼不由心惊,握紧了拳头,准备随时逃跑。
贾善见刘爷有点瞧不上守礼,赶忙编道:“嗨,我这外甥命苦得很,老家遭了洪灾,亲爹亲娘全死了,要不是我回家探亲,撞见了他沿街乞讨,好心好意接了他来长安,只怕早饿死在老家了!”说罢,手忙脚乱从胸前掏出文书给刘爷。
刘爷瞟了一眼,面色从容收入手中,然后咧嘴笑道:“这都说侄女随姑外甥随舅,你俩长得可一点不像,你小子,心口两条道啊,我且问你,这孩子来路清不清白?”
守礼大感困惑,明明自己和贾善无亲无故,贾善何故称自己外甥,又何故瞎编自己的身世,正打算插嘴询问,却见贾善暗地里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守礼怕坏了事,默默垂下脑袋。
贾善见守礼乖觉,心下暗喜,转而望向面色平静的刘爷,笑道:“哎呦,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刘爷啊,你就信我一回,我拿性命赌誓,要是我胆敢骗你,那”
“就怎样?”刘爷拿眼觑着贾善,见他没继续发誓,连忙将审视的目光抽回来,道:“罢了,如今交期将至,明儿上头就要来提人了,我也管不得他的来路了!”
“是是!”贾善一边接话,一边又亲热道:“不过,说来也怪了,这般好事,怎么没人来呢?”
刘爷哼了口气,转身朝里间去,“断子绝孙,也算好事?往年都是城里头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家才送孩子来,要不就是北边逃荒来的。如今全赖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八方来朝,百姓们安居乐业了,谁还有这想头啊?只是苦了我们当着这差事,每年又有定额,若非实在交不了差,谁愿意同你们人伢子做这伤天害理的买卖?”
贾善苦涩一笑,拉了守礼进屋,跟到刘爷座前,站定了,巴结道:“刘爷入这行十几年了,单就今年日子难熬些,不过,好歹积累下名声,如今这大江南北可没少流传您老人家的故事!”
“哼!我担了这差事,还能有好名声在外?”刘爷吧唧了下嘴,叹道:“就盼着上天有眼,冤有头债有主,我造下的孽,可别牵连子孙,要报应就报应到我头上就行”
“哈——”贾善尴尬地笑了笑。
刘爷浑不在意,迅速瞟了他一眼,道:“你小子算赶着好时候了,如今正缺人呢,这孩子,倒解了我燃眉之急啊!”
“是啊,我就是听说您老人家这里着急,才扯了他来凑数!”贾善十分讨好地说。
刘爷不置可否,笑道:“你小子怕是看上那一贯赏金了吧!”说罢,见贾善很不老实地笑了起来,他便将脸一耷,道:“不过,事不凑巧,原是那么多来着,可”
“我懂,刘爷辛苦了这么久,怎么着也得捞些买酒钱不是?”贾善笑着周旋道。
“这才是聪明人该说的话,成,既如此,人留下,这钱你拿了去吧!”话音一落,刘爷便递给贾善半贯钱,“对了,你还得把这张卖身契签了,表示银货两讫!”
贾善先接了铜钱,然后双眼一溜,拿起搁在山形砚的毛笔,签下自己的姓名,盖上手印。
“唉,真是世道变了,往年都是别人送礼送钱,求着我收人,如今却大不同了,还得我自个掏钱买人!”说罢,见贾善还不走,刘爷便催促道:“成了,事了了,你可以走了!”
贾善听了,把心一横,最后睃了守礼一眼,然后迅速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