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私家,公敌
自从泰昌初年允地方多存留、设公办银开始,兖州府和孔家之间就有不可调和的经济矛盾。
归根结底,问题出在祭田和孔家庄田,钦拨排甲户与孔家义子、雇工上。
“抚台明鉴!臬台明鉴!”孔尚贤拿着册子声泪俱下,“自国初以来,五屯已经只有六百一十五顷了,失额已近七成!”
兖州知府却插话道:“衍圣公,这些数字,和府衙架格库里的鱼鳞图册可对不上啊。”
谢廷赞没有说话,山东巡抚黄克瓒却说道:“除郓城、巨野、平阳、东阿、独山共三十八排甲外,还有七十八人自称排甲户甲首,诉衍圣公府年索夏秋二季钱粮。他们都有衍圣公府开具之手本,又有去年衍圣公一脉迁边所佥派差役之手本、今年万寿圣节贺礼之贡物手本。一年之内盘剥过重,这才诉状四起。衍圣公,如今该如何处置?”
孔尚贤看着黄克瓒。
老熟人了。去年初,他还是刑部尚书。是汗庭大军进逼古北口、喜峰口,黄克瓒上疏奏请议和,皇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而后,他署了个右副都御使的衔来巡抚山东,这是降职任用了。
现在黄克瓒咄咄逼人,他来得这么快,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拿孔府博些功劳好还朝。
“……管勾官一直多缺,这必定是有屯主伙同奸人污蔑,又或是屯主冒名索要。抚台明鉴,这手本都是屯长开具再回报完纳。”孔尚贤咬牙切齿,“抚台自知,衍圣公府早已管不得祭田,私下买卖者众!要不然,列圣所赐祭田两千大顷如今也不会十中只存其三!”
“数字对不上。”兖州知府仿佛只会说这一句。
谢廷赞终于开了口:“好啦,其中实情若要明察秋毫,查出来的结果只怕十分难看。衍圣公,如今民怨鼎沸,我等前来,也不是为了寻你麻烦,是来商议如何处置的。衍圣公若一直避重就轻,庄户、佃户、祭田业务定然吵得山东上下过不好这个年。传到京里去,派了钦差下来,那就不是如今这样尚有余地了。”
孔尚贤的手微微发抖,抿着唇许久之后才问:“依抚台、臬台高见,如何处置才好?”
黄克瓒和谢廷赞互望一眼,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来。
孔尚贤回曲阜之后,姿态还是摆得正的。
送了不少族人到严州府衙自首,这是态度很好。
但孔府问题的核心是什么,众人如今尚未触及——实际上也是因为不明白皇帝想要做到哪一步。
现在嘛,先触及到更核心的利益问题。
从宋时封了文宣王、赐祭田开始,孔氏在山东当地就有了特权——以维系衍圣公府和山东孔庙开支的名义。
具体做法,核心是钦赐的祭田和钦派的屯户。
说白了,给土地,给人口。这些祭田产出,相当于把田赋交给衍圣公府;钦派的屯户被称为排甲户,衍圣公府也有向他们佥派差役的权力。
大明开国以来,前期为了拉拢士绅,对衍圣公一脉都很不错。钦赐的祭田累计足有近两千大顷,也就是近二十万亩;钦拨的排甲屯户,也有五百户。
两百多年过去了,孔府说祭田已经只剩下六百多顷,排甲户也少了许多。但兖州知府说数字对不上,黄克瓒又说另有七十八人自称排甲的甲首状告孔家——这还只是出面来状告的人数。
因为孔家自然不是只靠这些祭田存在着。除了祭田,他们还有自己置办的庄田,也有寄名于孔氏庄田之下的庄户、佃户。
按兖州知府的说法:五屯、四厂、十八官庄。
孔尚贤苦口婆心说只有八官庄,后来说是十一官庄……
黄克瓒悠悠说道:“陛下立圣庙,复设太常宰,尊先贤。依我之见,衍圣公还是该奏请朝廷废了祭田旧制,改为山东、兖州地方定额给付孔庙所需。要不然,反倒弄得乌烟瘴气。”
孔尚贤的手抖了抖。
兖州知府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孔家不能充当朝廷体系之外的“征税者”了,他们自家庄田,那就能当做其他地方大户来看待、管理。
现在的问题就是:明面上祭田减少了,但只要与孔氏有关的,不论是孔家人还是寄户、佃户,都会扯着祭田幌子。
朝廷没有明确信号之前,对孔家也不便逼迫过甚。
过去数年间,山东各府想多收些钱上来,顾忌重重。
现在信号来了,黄克瓒漫不经心地提出这样的建议。
“抚台……”孔尚贤欲言又止。
“衍圣公须知。”黄克瓒深深地看着他,“如今九边和成都府、辽宁省,都在清丈军屯、悉定民籍。山东,也只是早晚之事。我知道衍圣公两难,内有本支旁支、内孔外孔之争,外有新政大势、上下如一。如今有此变故,也是衍圣公再塑孔家之机。士林虽然都在看着,陛下却也不是暴戾之君。”
孔尚贤看着他,心想你被他贬到这里来了,也不觉得他是暴戾之君?
黄克瓒之前就能做到二品大员,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皇帝让他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如今其实也想通了,之所以一定要打那一仗、一定要打赢,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新政。
萧大亨以前也被皇帝从北京贬到南京过,后来成了施政院之首。
山东有孔家,确实最难啃。但如果啃下来了,山东必定是其余诸省之中新政推行最为顺利的。
如今的形势难得一遇,黄克瓒必须要抓住。
孔尚贤心里发颤:失去了对祭田的掌控权,以后只是“被施舍”的对象,他还能进一步压服族中族老们吗?
谢廷赞此时悠悠说道:“天下只三家,曲阜孔,江西张,凤阳朱。衍圣公,你族中子弟狂言,家庙以前朝封号为尊,这些在山东知道的人也不少。书相、台相都以为,衍圣公治学还是有成的。如今,何不知行如一、当断则断呢?”
孔尚贤身躯又一颤。
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小家气。
孔氏子弟能有这种狂言,自然因为历朝历代的优越待遇。
如今的问题只在于:这些事要不要上秤。
他知道山西诸官现在想赶在朝堂上酝酿出大势、冒出当年议礼时把矛头指向孔家的张璁那等人物之前,把实际的成果拿到手。
如果孔尚贤不肯这样去做,那他们就公事公办,先拿那些状告做文章,“大公无私”地查。
孔尚贤也知道,查下去同样不同意。如今天子毕竟才登基十年,许多陈年旧案查下去,会牵涉到许多当地官员、大户,阻力重重。
问题是他们都是新派到山东的官,他们想查,朝廷也会支持查。
查出个孔氏污浊不堪,查出个山东官场贪墨横行,皇帝不见得不乐意,朝堂上也不见得不乐意。
天下官制正要大改,许多好位置呢!
“兹事体大,我……”孔尚贤的身体都像是垮了一般,“且容我与族中再商议商议……”
“静候佳音。”
黄克瓒和谢廷赞仿佛胜券在握。
在孔尚贤离开之前,谢廷赞又加了一句:“举子聚众闹事,如今我已查明,实有些人鼓动拜谒大成先师庙。用意嘛,无非今年乡试也开始考新学罢了。衍圣公既因格物致知而学问大成,万勿被人推出来当枪使了。”
“……多谢臬台提醒。”
孔尚贤的身躯又岣嵝了两分,失魂落魄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