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过一回,这炮响之后,女真将士们都不由自主地要往南面看一眼。
明军此前藏拙然后突施冷箭,已经明摆着告诉了女真人:他们就是想擒贼先擒王。
以巨炮之利,三四里外取努尔哈赤性命。一次未果,又来一次。
但生死攸关,他们的皇帝是英勇的,甘冒奇险激励他们把汉人赶过河,守住城外防线。
现在那巨炮又响,结果只在须臾之间。
天命在大金,则女真士气将更加高涨。
若不然……还有谁能统领女真各部继续与强明为敌?
“护驾!护驾!”何和礼焦急地呼喊起来。
他已经有了安排,毕竟之前在城门上看得分明。
本来就走在努尔哈赤外围的骑兵们顿时聚拢举盾,而努尔哈赤也伏低到了马背上,或者说是被他身后的包衣阿哈压下去的。
有了准备,只是防止明军又能打中移动之中的他们。
不应该那么准吧?隔得这么远……
这一刹那,何和礼想起此前西北面就不断传来的炮响声。
现在知道了,那时候汉人就是在打这个主意,就是在练。
“护……”他还在开口呼喊,突然近处也传来一声轰鸣,随后他只觉脸颊一辣。
目光里就见外围保护努尔哈赤的骑兵们有不少都如受重击一般颤了颤,耳中也传来雨点一般打在盾牌或盔甲上的刺耳声。
“奏……稳……杯……漏……”
他火辣辣又麻痹的嘴巴里刚想提醒他们坐稳别落马,哪怕是已经受了重伤也要扛住,因为此前炮响有先后。
但毕竟有些铁蒺藜是凑巧击中了要害的,是那些能瞬息毙命的,所以他的目光之中已经有人在坠落马下,包括不能坐到包甲而同样被击中的外围战马。
就像麦子已经倒了一些。
然后果然另一声轰鸣已经来了,这一次,更像是真正割麦子一样。
仅仅一两个呼吸之后,这一片就齐刷刷地倒下不少人,包括何和礼自己。
他捂住胸口,嘴里呼吸艰难。
但目光里,努尔哈赤仍旧在马上,何和礼看到了他在转头。
“天……命……”
何和礼目光炽热。
他不后悔奔出城来,不后悔……
正如他不后悔第一时间做好了准备,去告诉努尔哈赤,岱青派了人来说一起进攻大明。
他不想离开赫图阿拉,不想离开女真人的故地。
大金国,为什么一定要靠大明来赏?
现在明军来了,但努尔哈赤击不倒,哪怕他已经重伤!
但阿哥们……大多是好样的!八旗满人,都是好样的!
只是何和礼随后就看着努尔哈赤好像无助一般挣扎了一下,却又不由自主地缓缓往侧面滑去。
此前披上的毛大氅先飘落下马,只见那个包衣阿哈抱着努尔哈赤无法停止地滑落下马。
他的背上满是血迹,他死死地护住了努尔哈赤的后背,但他现在死了,手却仍旧用力地抱着努尔哈赤。
“砰!”
从何和礼的视线里看过去,那包衣阿哈抱着努尔哈赤,是头先着地的。
他只看着努尔哈赤的脖子也古怪地一折,然后两人的目光竟能遥遥相望。
皇上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但开始黯淡、涣散。
何和礼同样觉得浑身火辣辣的,呼吸正越来越困难。
视线之中周围一片混乱,但耳畔又传来了汉人越来越近的声音。
“努尔哈赤已死!降者不杀!”
孙守廉兴奋无比。
他妈的!
那望远镜真伸了!
这几炮,真给干爽了!
现在他离努尔哈赤最近,不论是一息尚存还是死透了,但他的身体,孙守廉要定了!
这一次,努尔哈赤再没能重新站起来。
望着何和礼努力向他伸出的手,努尔哈赤就是有点不明白:这狗奴才为什么不松手?
其实他知道的,人将死时,总会竭力想抓住些什么。溺水的人总不由自主把救他的人死死拖住,那一刻他们都力大无比。
就像他明明已经重伤了,但仍旧要硬撑着先熬过眼前这个局面,希望先把汉人杀一批,赶回河对岸去。
就像大金与大明国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他既然已经从广顺关退却了,就不该再试图告诉那个年轻的皇帝:我也不好惹!
其实都只是将死未死,奋力一搏,总以为这种状态下的力气都是自己本来就有的,总觉得能抓住那救命的机会。
现在,笼罩着这一带的开弹爆开时的硝烟被风吹散,正如努尔哈赤实已烟消云散的王图霸业。
如果听了那年轻皇帝的,会不一样吗?
遥远的紫禁城里,朱常洛忽然打了个喷嚏。
“陛下!这还没入夏呢,您衣裳减得快了些!”
刘若愚有些埋怨。
刚刚退朝走出奉天皇极殿的后门,穿堂风一吹,朱常洛看了看自己的夏季朝服笑着说道:“不打紧。去年在辽东,冰天雪地的朕也没着凉。”
“那是明知很冷,衣裳穿得多,火也旺!”刘若愚犹豫了一下继续埋怨,“昨夜在承乾宫,陛下也不知节制!”
“……你管得太多了。”
“陈公公嘱咐过奴婢!他说王公公胆子小些,奴婢书读得多些,该忠言直谏的不能胆小!您得万岁万岁万万岁才行,不然大明中兴大业谁来主持?”
“……万化说的啊。”朱常洛轻叹了一口气,“昨夜和康妃是孟浪了些,朕听你劝,回去添衣!”
倒春寒确实不得不防,但过了这一阵之后,就该入夏了。
眼下刚过清明不久,谷雨将近。
北京城虽然不像此时的南方一样细雨绵绵,但这两日确实是阴云密布,小雨阵阵时而有之。
到了三月初七,飞捷忽至,举京震动。
“陛下!大喜!大喜!建州大捷,得千里镜之助,明威炮直如天雷,一炮轰杀了努尔哈赤!”
朱常洛听完愣了一下:“当真?”
邹义赶紧递上去:“那还能有假?辽东副总兵孙守廉孙将军万军丛中把努尔哈赤尸身都夺了回来,眼下官军已经悉数过河,把赫图阿拉城围得水泄不通!”
朱常洛一时有点恍惚。
努尔哈赤……就这么死了?
不过他很快就从自己特殊的“历史情绪”里走了出来。
毕竟他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大明皇帝,在他眼中,努尔哈赤本来就是一个甚至可以用一用的棋子。
现在他不愿为棋子,那就成了绊脚的石子,踢开便是。
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如此好消息,要告捷太庙,告捷皇祖母,告捷……父皇陵前。”
不论如何,努尔哈赤都是这祖孙三代之间的一个象征。
早有人到慈宁宫报喜,李太后闻言之后只觉得多年以来心头的一颗巨石彻底落了地。
菩萨示警之中夺了大明江山的建奴,应该再难为患。
后天图像,这不是已然改了吗?
“快!快备祭品,要还愿,要……”
而叶赫那拉东哥则直接到了养心殿请见,等见了面之后二话不说就哐哐磕头,泪流不止。
“……你既有身孕,不能这么大悲大喜的,赶紧起来!”
“陛下帮臣妾报了血海深仇,臣妾……”
“……”
朱常洛心想可不是为了帮伱,但不论是她真这么想,还是这样说了之后来讨自己欢心,终归自己只有甜头尝。
北京城上空连日的阴云似乎也被这好消息驱散,夺目的太阳倾洒着光和热,似乎就像此刻的大明一样如日中天。
“大明万胜!”
“这下辽东是不是从此太平了?可以去闯了?”
“哪还能不太平?等陛下再去通辽会盟各部,谁还想不太平,也像建奴一样尝尝大明天雷神炮!”
“听说是陛下让博研院的供奉大匠们一同制出的千里眼立了奇功。乖乖,当真是神仙本事了……”
“千里眼有了,顺风耳呢?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装一副……”
“这等神通,你还能想装就装?”
“你们说这千里眼到底是什么模样……”
奉天殿里,沈鲤也好奇。
田乐笑道:“不稀奇。陛下又画了更好的,将来大量造办,有把玩的日子。礼卿当真果决而博学多才,此物一入手就定下此等妙计。”
“如今女真逆贼还龟缩城中……”
“只是争做头领,与大明乞和罢了。努尔哈赤一死,余贼不值一提。”田乐摆了摆手,然后有拱了拱手,“倒是建州军民府该设了,辽东新边,总要在御驾离京前有个模样。”
萧大亨顿时脸一垮:“钱粮不够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