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话非常现实,最后也点破了此刻这个燕朝的本质起因:儒本不神圣,正如皇帝也本不神圣。中间虽然隐去了唐时的天命论,但点出了天人感应,其实也就说明了天家和儒门只不过相辅相成。
如今这个燕朝,其实不是因为儒学该不该改变,而是皇帝口中的儒门、儒教愿不愿意改变。
大殿之中顿时沉默着,大家的目光看着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申时行,一个是孔尚贤。
前者是太常大学士,如今专管的正是天下文教。后者是夫子后裔,若说有儒门,他家是“门主”,若说有儒教,他家是“教主”。
朱常洛看的是申时行。
孔尚贤需要看吗?
申时行压力很大,他也知道必定要由他第一个开口。
“臣有一问,斗胆奏请陛下解惑。”
“讲。”
申时行已经虚岁六十九的人了,先行了个跪礼,然后问道:“陛下既然开宗明义,臣也斗胆请教:昔年百家争鸣,儒道法墨等诸家并称。如今要诸道合一,以儒学统率之,先不论儒生之惶惑,各家传人,焉能安然处之?”
朱常洛凝视着他,先说道:“燕朝也是朝会,既是议事,明白说话。这个疑惑,朕来答,申卿先平身。”
“……臣谢陛下隆恩。”
他站了起来之后,朱常洛就说道:“看来定要给句准话。不过申太常这一问,倒不算完全从儒门、儒教的立场来问,是一个务实问题。”
这就是申时行要跪下问的原因,也是朱常洛说他问得委婉的原因。
说穿了不还是对地位的担忧?只不过借着当年并称于世、如今却要统率学问大道带来的认知混乱和民间接受度的说法。
大家最担忧的其实是皇帝“流连”百家苑,对于那些立竿见影的奇技淫巧似乎更感兴趣,这当然会让大家担心某些人以什么墨家等为名,反而驱逐了儒学成为显学。
朱常洛看着众人,抬手伸出三个指头:“三点。”
“其一,夫子有教无类,伊川先生也说夫子教人各因其材,而后有四科十哲。今时今日,天下文教,开蒙皆自儒学始,无非再各因其材、不拘几科。四科有十哲,百科呢?秦汉以后,再于各门学问有所建树者,哪几个不是学儒出身?所以,学问只是学问,人都是一样的人。儒学放开心胸接纳各家,天下追求学问的人就都是儒生。”
既然都是儒生,不用担心大家来抢地位了吧?
“其二,在职诸官除武将为,皆有功名在身。在野百业,是士绅居首。如今都一千多年过去了,除了一些僧道,寻常百姓又有几人在乎昔年百家之争?即便有些混乱的想法,朝野清议终究是在儒门,卿等难道还担忧人言可畏?”
大家略有不自在,皇帝这话像是挖苦:以今时今日儒门的实力雄厚,连皇帝都免不了被他们臧否甚至被舆论逼迫得要三思而行,其他民间人士的想法还需要很在乎吗?
口诛笔伐一开,想要统一意见真的很难?
“其三,儒学之长,就在于治德、治政、治人。天子之尊,也是求江山社稷有德化,政通人和。历朝历代都尊儒,这个道理正该卿等来思索。朕倒以为,这里也藏着恐怕不止一条关于治政人伦的定律。儒学是因为合了这定律,千余年来才不可或缺。”
所以这第三点才更加重要一些。
朱常洛总结道:“故而卿等不必忧虑什么各家传人不能安然处之。如今已无什么纯正的各家传人,即便有,朕承社稷之重,也知道儒学最利于国。将来儒门或有出自各学科,但始终是儒学传人。况且朝堂上什么时候没有争斗,往往也不是出于学问之争。庙堂之上,朕要的不是乱,只要都是儒门出身的经世济民之臣,总会记着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是也不是?”
最后看向申时行:“朕这三点,能否解卿之惑?”
申时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保证,自然弯下腰:“臣茅塞顿开。陛下剖解明白,臣叹服之至。”
这哪是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的燕朝?
皇帝有备而来,几乎预判了一切。
依据充分,态度明确,说话直白。
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们儒门,朕知道好用,仍然会重用。
别借口学问之争来搞什么权位之争,朕要的是经世济民的有用之臣。
你们都要记着这十二字真言!
朱常洛笑着问:“卿等还有什么疑惑或者忧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