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祸突然降临,血脉要断绝,而且是极端的耻辱方式,由不得他不这样来选择。
不这样,以后还做不做人了?“陛下,三思啊!”
“陛下!”王锡爵也站了出来,“这些议论,臣此前也有听闻。无知小儿狺狺狂吠,臣能置若罔闻,陛下回护犬子之心,臣已知之。然臣父子何德何能,岂可加天下非议与君父?臣请陛下恕之。”
父亲表态了,王衡也出来表态请恩。
要当朝将别人独子阉了或者让别人替子就死,传出去实在是暴戾名声。
朱常洛站在乾清门前,只见文臣齐齐跪下。
而令他意外的是,勋武这没有跪下一起求情。
他看了看王之桢,又看了徐文璧,不知是谁暗中提示了一下其他人。
一时泾渭分明。
跪在地上的文臣们自然也留意到这异样,许多人心里一沉。
难道是此前把最大隐忧往地方卫所身上隐、说什么割据引起的?
如果勋武都明确了皇帝这回只会让士绅出血,他们能坚定地站在皇帝这边,那什么地方卫所要求足给俸粮就靠不住了,什么地方割据更靠不住——除非某些地方士绅和将官之间的利益已经捆绑得太结实、有些许地方被鼓动。
此前大封勋爵终究还是有作用啊。
但裁汰京营冒滥、清理占役,竟没让勋臣们心存不满吗?还是过去这么久对勋臣们的打压,让他们也想要改变一下局面了?
朱常洛转身,背着勋臣们看着文臣们。
“听卿等议了这么久,在朕看来,还是这些年轻人点破了要害,确实是高见。”
朱常洛说着让他们意外的话,但传递的意思让更多人心中一沉。
边往宝座走,朱常洛边说道:“无非是乡绅大户心中有怨,还是地方卫所心中有怨。怨什么?不就是私心吗?萧大亨在江南把遮羞布掀起来了一些,烂不可闻,就像他们几个嘴里的污言秽语一样!”
“私心作祟,所以就算明知不对,最好还是该遮掩起来,装作若无其事下去?明明只是几人有罪该罚,也要因为天下非议让朕三思?”
朱常洛坐到了他的宝座上:“朕君临天下,就是要在这恶臭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你们不如劝朕退回深宫,一味享乐罢了!大是大非面前犹然如此,列圣在上,夫子在上,先贤在上,开国以来诸位贤臣在上,你们跪下来为这事求情,不觉得羞愧吗?”
申时行还想挣扎一下:“陛下,黄口小儿不学无术,如何称得上大是大非?仁恕乃王道,忧怖无以安天下啊。”
“是非足够分明,就是大是大非,至是至非。那等言语,忠字在哪?礼字在哪?”朱常洛冷眼看着神情各异的众人,盯着眼神越来越愤怒的那个朝参官,“你明知是非,仍要以替死相挟,你心里忠字又在哪?礼字又在哪?”
“陛下不肯开恩,臣断子绝孙,唯死而已!”
“说得好!”朱常洛大声喝彩,“这便是是非面前,有私无公!无缘无故,朝野何必讥讽王阁老?政见不合之余,便于品行百般折辱,毫无口德,竟至于辱到朕头上!如今不能自省罪过,倒要怪朕不仁,处置过重!你因为将要断子绝孙便以死相挟,还有群臣同请,天下士绅非议为你撑腰;升斗小民没有功名护身,没有这多同门相助,那就活该命如草芥?”
“宫里内臣有搜刮,宫外文武有没有搜刮?经年累月,谁搜刮更多,谁在德行二字上更矮一头?先贤教诲,内臣只识文断字,百官则数考题名而出仕,士绅无不是地方学问翘楚。在先贤传承上,在德行操守上,谁被阉得更多?”
皇帝越说越不像话,心里最觉得大恐怖的是孔尚贤。
江南之事在先,如今一众文臣里,一时不知多少人百口莫辩。
可皇帝指责天下官绅在传承先贤教诲上,在精神上被阉得更多,那确实有更加普遍的事实依据。
万万没想到一个阉臣的讥讽被皇帝从肉体层面拔高到了精神和道德层面,偏偏这一届内臣之中的大珰们,德行之前还都是多受称道的。
田义听得皇帝今天说的话,也不由得心中激荡,挺了挺胸膛。
“难道没有一个文臣现在愿站起来,想一想先贤教诲,该如何诚心正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该如何辅佐朕治国平天下?难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提错了?难道将来青史之上,会称赞你们这一跪是忧国忧民、你们这一请是公心光明?天日昭昭,你们站得起来吗?”
声音回荡于乾清门前,田乐不禁眼含热泪。
前路漫漫,天下为敌。
上下从来如此,但确实有错。
这果然是大是大非,是大义。
“陛下诚哉斯言,臣知错!”
这一次,他算是明确地站了出来,在即将铺开的纷争之前。
孔尚贤也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而后是心情复杂的沈一贯、申时行……
做人就是人情世故,最后站起来的是王锡爵和王衡,总要表明他们并不是要在这件事上落井下石的人。
执意借题发挥、表明要拉新党一把的是皇帝,还跪在地上的,只有要断子绝孙的那个家伙。
“朕早就说过,容得下私心,但朕容不下是非不分,容不下与朕南辕北辙之臣。”朱常洛坚决无比,“既然子嗣于你大过天,那便去职还乡,安心繁衍生息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