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绝望中拯救了她的男人,理所应当成为了她的第一任丈夫。
可就算是这样的人,最终也抛弃了她——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
偶尔会想起陆闻。
陆闻是外表乖巧沉默,实际上敏感脆弱的人。她总是用冷漠伪装自己的柔软——还伪装得不太好。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她先泣不成声,有时候听一首歌也能突然擦起眼泪来,许有竹甚至一度以为她会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写下《葬花吟》。
陆闻是矛盾得很单纯的人,因为她总是在事物两个极端之间矛盾,从来不去开辟第三种结果。譬如她不爱喝温水,只喝冰水或热水。又譬如,她一副像玛蒂尔德一样,把“loveordie”挂在嘴边。
陆闻总是用黑框眼镜掩盖住自己少女时期的动人的美丽,明明她摘下眼镜后是那么多情的一双眼睛。有时候会觉得她是个神奇的人,戴了那么久的眼镜,竟然眼睛还能那么有神,望着她的时候仿佛承载着太多不可说的情愫。
她记得高中时期因为晨读聊天被严厉的班主任请出去罚站,那一个早上,她们好像在和那个更年期女魔王作对似的,大声地背着课本里没有的词,一板一眼,毫无美感,充满了搞笑的感觉,整个楼道都听得到她们的声音。这样恶作剧得逞的陆闻露出那么鲜活的表情,轻松地笑着的青春岁月已经了无痕迹。那首词是晏几道的《鹧鸪天》,少年总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每每读到最后一句“犹恐相逢是梦中”,她总是转头看陆闻,两人神经一拍即合,当即出演一场你侬我侬依依惜别的情感大戏。
许有竹并没有陆闻想得那么单纯,但是陆闻却总是觉得许有竹不谙世事。那种青春期的凝视和爱抚里带了些母性——最初许有竹和所有人一样,觉得女人天生就有这样的母性——因着自己没有母亲,陆闻好像甘愿承担起这样年长者的角色,无伤大雅,许有竹且由着她了。
她们两个人是先绑定在一起的,她被陆闻牵着手带进铁三角里是后来才有的事情。那个叫陆烧的少年,表面上和蔼可亲,实际上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像不服管教的野猫,他还经常打架,导致许有竹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良少年”。何景光是个干净绵软的男生,身上总是带着洗衣粉的淡淡香气,偶尔还会蹦出来几句粤语用于他不希望别人听懂的时候,和自己的父亲有些像,艺术气息很重,书卷气很足。
陆闻还没有把她介绍给另外两个人之前,她就已经观察很久了。心里有一把名为嫉妒的火在小小地燃烧着,她嫉妒那两个人总是被陆闻当成笑谈提起,以一种旁人无法插足的熟稔的姿态。许有竹看得出来,陆烧喜欢何景光,何景光的态度却有些捉摸不透,她擅自揣测——也许何景光还在选择,选择是爱陆闻还是爱陆烧。
陆闻总是像母亲又像情人一样保护着她。有一次,隔壁班的男生向她表白,她委婉地拒绝了之后,遭到了暗恋那个男生的一个女生的语言暴力。本来不想理会,但陆闻好像天塌了一样站出来了,站在她的面前,明明没有比自己高太多,却像一尊伟岸的神像。自古诗中提到的自然的神女,许有竹给她套了一个名字——陆闻。
5.“是什么经过她的生命,燃烧了相信的曾经,只剩下荒芜的风景。”——《她》
高中时期的恋爱究竟是谁先心动了?谁先意识到那与众不同的情愫的?早已跨越了朋友的边界,来到崭新的原野。少年一瞬心动就永远心动,此后十年,种种痛苦的时刻她都靠念着许有竹的名字活下来。
父亲仓皇地带着她北上,逃到小镇,她在路上无数次地回头,一开始希望能看到一个追着她跑的少女,再后来这少女已经变成一道模糊的影子作为幻觉跟随着她。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久违地与十几年未见的母亲相逢,母亲冷着张脸,好像从未有过她这个女儿一样,只是作为成年人完成了父亲的葬礼。冷冰冰的交谈中,许有竹强忍着不敢落泪。母亲说,你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生活了,我会给你打生活费。转身离去,现实里的许有竹紧抓着自己黑色裙子,梦里的许有竹却哭着追上去了。
第一任丈夫的出线让她短暂地忘却了陆闻的存在。办婚礼的时候,联系伴娘,许有竹最先想到的人还是陆闻——感觉自己背叛了她,这是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但是陆闻会祝福她的吧,陆闻能理解她的吧——许有竹怀抱这样自我宽慰式的负罪感,开始了新的生活。生育那天晚上,看到自己生的是个女儿,丈夫明显有一丝不快,一家人围着新生儿转,筋疲力尽的她回味着丈夫那最直白的失望,流下了一行眼泪,眼泪里全是她对陆闻的想念。——陆闻会怎么做呢?陆闻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是不是也是这种表情呢?她这么想着。新出生的女儿仿佛戴上了陆闻的外壳。
也是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她才慢慢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母性这种天性,她坦然接受,坦然接受自己无法成为别人口中的“好母亲”的事实。丈夫的不满,婆婆的指责,孩子的苦恼,失去的工作,她仿佛被囚禁在一方牢笼中,这个牢笼叫“家”。在这样接近于监狱生活的生活中,她不止一次地念叨起陆闻的名字。陆闻,陆闻,听闻的闻。后来丈夫出轨了,她对此没什么反应,因为她也认识了一个新的男人。这个男人比现任的丈夫更有钱,能带给她更好的生活——哪怕对方喜欢玩SM,她也甘之如饴。
回到楠城,租到陆闻的房子,果真是意外吗?并不是。是许有竹故意的。虽然不知道陆闻的现况,但她可以找到了高中的老师,一打听,就知道陆闻在一中当老师了。先找到了何景光的联系方式,才顺利地成为了陆闻的室友。何景光撞见过自己很多不能告诉陆闻的秘密,无所谓,她知道,何景光不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
真的会感觉自己很脏。一边接受着男人的施舍和调教,一边向陆闻摇尾乞怜。又可怜,又可悲。同时她也发现,陆闻并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不该埋怨什么,怀揣着这份渴求陆闻的寂寞,只要能得到陆闻分过来的半分温暖就可以了。
“我再没勇气向你讲旧时,没有勇气相爱另一次”——《到此为止》
如果陆闻哭着恳求,哭着说“留在我身边”的话,你会留下来吗?
楠城今年的夏天来得很晚,来得突如其来。平时五月就该是酷暑,但直到六月才突然进入了盛夏。之所以一直留在陆闻这里,就是在等待陆闻说点什么,没错吧?
许有竹点点头。她离开那天是她的生日,可陆闻连生日快乐都没有对她讲。在挣扎,在犹豫,所以她拜托陆闻为她戴上戒指。
她们在秘密基地做爱那天晚上,下起了大暴雨。冥冥之中,她们都把这场欢好当成了告别吧。这是她们独一无二的告别,彼此约定的秘密,同时向过去告别,向对方告别。今后漫长的余生,恐怕再也不能相见。窗外电闪雷鸣,她们亲吻不停。许有竹从卫生间出来之后,陆闻那种鲜活的表情又回来了,她眼里含着水光,像只丢掉了自己宝物的小熊。许有竹只是笑着,一味地笑着,吻她的眉眼。
许有竹清醒无比,可陆闻却大哭了一场,什么也不肯讲,哭累了,快要睡着,却还在挣扎着想要清醒。她从背后抱住蜷成一团的陆闻,伸手拂去她耳边的碎发,呼吸的热气扑到她右耳的耳廓,许有竹深埋在那一小片带着汗味的芬芳中不肯离别。她很小声,很小声地问,陆闻,你敢不敢再像17岁那样勇敢,再爱我一次。
当然没有得到回答,直到最后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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