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兵。”韩非琢磨了片刻,“这倒有趣了。”
平心而论,张良并不觉得这件事哪里称得上有趣,问:“韩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韩非看了他一眼:“子房小时候可曾听家里人说起过,诸如‘你要是再这么顽皮,我就把你送去断魂谷,喂鬼兵’?”
张良一愣:“……这倒没有,但我知道城中确实有不少人家有个说法。莫非韩兄也觉得,断魂谷中真的存在鬼兵?”
“我可没说过这个,”韩非说,“我只是在想,军饷自王都一路押至边关,少说三天三夜的路程,而这‘鬼兵’不早不晚就出现在了妇孺老少都知道的断魂谷,是不是有些巧过头了?”
张良心中一动,知道韩非的意思是这次的军饷失窃案,该是有人特意伪装成鬼兵的样子在断魂谷中守株待兔。
他抬起眼来,韩非恰也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张良压低了声音:“如今秦韩间形势紧张,十万两的军饷又非同小可,王上下令将此事秘压下来,派我祖父暗中调查。”
“押送军饷的官员,是已经在审了吗?”韩非问。
张良:“负责的是两位王爷,今早才入的审室,也眼下不知情况如何了。”
刑不上大夫,若是两位王爷,只怕这番审问会几多艰难,韩非点点头:“这次的案子,我这头也会留意。”
张良等的就是他这么一句,当即朝韩非复又一礼:“良先行谢过韩兄。”
韩非看着张良离去的背影,面色渐沉了下来。
他回到书房坐了一会,从袖里取出了方才收到的绢布,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再看的打算,随手塞进了一旁的抽屉里。
假如说刚才张良在时,他还能借着与人讨论时事分散注意力,眼下独处,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绢布上以熟悉的字迹所写道的:
“来信我看了,以后若你能只提关于委托的内容,就再好不过了。”
韩非忽而伸手捂住眼,才发现指尖竟因用力而微微打颤。
这算什么,他猛一咬牙,要是卫庄不想看他讲闲话的来信,直说便是,他保准这辈子不写第二封,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说一句“来信我已经看了”?
韩非有那么一刻真动了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刚病了一场,那瞬间的感觉竟好似拿你心头血去燃灯,一时间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是一阵炭烤般的焦灼。
他缓缓闭了眼,又想起先前他一时兴起寄了两朵初开的栀子,卫庄回的那一句“好看”。
韩非还记得上回收到信的时候,心中涌起的那份欣喜,眼下回望,却原来只有他一个自欺欺人——拿他人的客气当知遇,还以为卫庄待他有多特别。
他弯腰伏在案前,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胸腔内的那团火气渐散了,韩非在夕阳中直起身来,脸上似有泪痕。
晚风吹过,鼓起了他身上的衣袍,韩非望着窗外血色的残阳,忽觉心头空空荡荡。
【6.2】
卫庄如愿过了一阵不被机关鸟打扰的清闲日子。
此前的机关城之行,他本意不过找到盖聂,不料墨家几位长老竟提出与鬼谷纵横结盟的事,号称是为了应付如日中天的秦国杀手团罗网。
这个号称“天罗地网”的存在并非寻常的刺客队伍,而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庞大组织,其内的杀手常潜入六国之中,暗杀朝中要员,以此动摇各国时局。
而根据墨家的情报,罗网的头目正是秦王身边的近臣赵高。
卫庄对结盟完全没有兴趣,虽然那日在场的所有人都深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可卫庄孑然一身,本也就没什么所谓的“巢”,至于“卵”——
卫庄从不以卵自视,他有的是危难关头自保的信心。
真说起来,倒是盖聂听闻这番话后的表情叫他觉得更有趣些。
可卫庄最后还是同意了这次在他看来都有些好笑的结盟,原因也简单,有人声称在噬牙狱附近看见了剑豪玄翦。
卫庄上一次与玄翦交手,已是快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他才下山不久,第一次接触了罗网,也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没有人喜欢失败,卫庄尤其如此,他将那一次的对战视作耻辱,为此私下钻研了许久应对双剑客的作战方案,可还没等到他一雪前耻,昔日声名赫赫的剑豪却好像在一夜间销声匿迹了。
很难说墨家是否是算准了这点,可既然他听到了有关玄翦的消息,就不会轻易放过。
这场结盟的阵仗比卫庄预计的更为浩大,除了在场以逍遥子为首的道家,还关乎远在桑海的儒家小圣贤庄。
盖聂自从答应了照看友人之子,近来俨然与墨家同进同退,不过目击到玄翦的噬牙狱也在桑海,卫庄对此倒没什么意见,最后一干人相约下月十五时,桑海城中相见。
难得几日闲暇,卫庄没有出门,闭门琢磨起了鬼谷功法。
这些年里江湖纷纷扰扰,作为鬼谷弟子,他亦裹挟其中,仔细想来,竟好像许久没有这样能够静心练剑的时候。
卫庄酷爱练武,隐隐有些武痴的意思,平日里若无杂事打扰,他大可以独自在家将一记招式钻研上十天半个月。
这件事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世人忙着为自己的目的奔波,没有人关心你真正喜欢什么,又有多么喜欢。如今若再有人提起,鬼谷卫庄练剑是为了一个“喜欢”,只怕压根没人相信。
卫庄对此不甚在意,他只顾练他的剑。
月亮由团栾变作下弦,继而转为了细细的一弯的残月,直到那点黯淡的银钩都要消失不见的时候,卫庄收到了韩非的来信。
这次的委托比以往更长,也更加正式,信里交代了韩国断魂谷里十万军饷失窃的事,韩非简述了几处疑点和他的猜想,请卫庄代为调查。
从头到尾没再提那个亲昵到有些逾越的“卫庄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