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字如其人,可卫庄似乎是个例外。
卫庄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剑客,下笔非但没有肆意洒脱的味道,还称得上一句工整。
韩非看着信上仅有的二字,不由又笑了笑,他当时寄出那封夹了花的信,本是随性而至,没想过卫庄还会回信。
那会儿他饭后出了宅门散步,忽闻风中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芳香寻去,但见后院里一束栀子攀墙而出。
初开的栀子洁白娇美,可惜生在这偏僻的路边,无人欣赏。
韩非突然没有由来地想,他那时感慨的,究竟是巷角娇花寂寞开,还是如此芳菲,自己身边却没有能一道赏花的人?
这其实算不上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然在他的心中。
“我明日动身前往新郑,”韩非从收拾好的包裹里重新取了笔,蘸墨写道,“夏末城中景色宜人,不知届时可有幸邀卫庄兄共饮一杯?”
这声“卫庄兄”,他自两人初见时就想提,只是看卫庄疏离的模样,恐怕弄巧成拙,迟迟没喊出口。不料今晚卫庄居然回了他一时兴起写的闲话,这才终于将这声兄称了出来。
一封信很快写完,韩非润了润笔,一时竟有种难以言喻的高兴,他又把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忽然又觉得整件事理应如此——
就像是他当日看到画像上卫庄那双冷冽的眼睛一般,他理所应当叫出这一句卫庄兄。
韩非重新将木鸟放飞出去,只觉得心中那阵喜悦难平,抬头看去,仿佛连天上的月亮都显得更美了些。
这样开怀的时候合该有酒,可惜今晚夜已深,附近的酒馆只怕都已打烊,韩非直叹可惜,转头看到了墙上挂的长剑。
这把佩剑的形质朴素,是他刚来时屋里就有的挂饰,韩非心中一动,上前将它取了下来。
他多年未曾拿剑,昔日那些剑法招式更是大半还给了先生,只记得拔剑后一个起手式,剑刃在月光下擦出一道冷辉,映亮了他桃花般的眼睛。
经年不练,他执起剑来动作居然依旧干脆漂亮,倒也无怪他提起不再学剑,母亲特寻来的剑术名师也觉得可惜。
原来如此。韩非想起他从前为何放弃学剑了。
韩非挽了个剑花,将长剑归入鞘中,昔年同母亲说的那句“何愁找不到第一流的高手来我麾下办事”仿佛犹在耳边。
时过境迁,云妃驾鹤多年,可这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他却已经找到了——
再不会有比卫庄更好的了。
不是这天下再找不出一个武艺比卫庄更高的,而是在他心里,再没有一个比卫庄更好的。韩非心如明镜。
只是这一回,韩非没有在次日清早收到回信。
卫庄一连几日都在太行山。
月前他在残月谷见了盖聂一面,顺手料理了数十追杀盖聂的秦兵也是真的,可他之所以出手,不过是为了能不被旁人打扰地与盖聂一战。
可惜盖聂并没有同他交手的意思,期间尽顾着身边那个累赘小鬼。
卫庄知道那孩子是盖聂挚交荆轲的儿子,最初他得知师哥有了这样一位好友时,纵使嘴上冷言,心里其实是高兴的,连带着几分羡慕。
剑客总是孤独,可没人想要永远孤独。
卫庄从来不否认他想要个好友,只不过他行走江湖的这些年里,所遇的尽是些蠢货。卫庄从不认为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只觉得若是让他与这群蠢人作伴,还不如就这么形单影只一辈子。
因此他就从没明白盖聂选择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亲手杀了挚友,转身又拼死保护挚友的孩子,图什么?
倘若他与师哥易而处之,好友前来行刺,他才不管那殿上秦王死活。
不,卫庄想,其实他们到底不一样,他一开始就不会给自己找个“主子”。
残月谷那一日的相会,他与盖聂还没正经交上手,就被墨家还有项氏一族出来搅局,卫庄心中难平,事后他派了几个刺客远远缀着,打听到盖聂似乎被带进了墨家机关城。
说来也巧,卫庄先前才带了韩非进机关城,转眼自己又来了一趟,“一线天”的岩壁下漏下的阳光依旧细得像条金线,亮得直晃人眼,可卫庄的心情却又不同了。
他看着前方空荡而寂静的深谷,突然没有由来地想,其实与那位聒噪的小公子同行也不错。
韩非虽然常说些叫他没法接的胡话,却也不乏妙语,两人一道骑马赶路,还能间或聊上几句,就不会像眼下这样,尽叫卫庄想起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除了一较高下,卫庄此行还有一件事需单独同盖聂谈起。
他有好一阵子没见师傅,这原本是常有的事,卫庄初时并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几日前他重回鬼谷,却在主厅内看到了被留下的掌门戒指。
那戒指被放在一件叠放整齐的布衣上,显然是有意为之,而取下掌门戒指意味着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等卫庄再回到住处时已是夏至。
这半个月里韩非陆续给他写了许多封信,可谓时时想念。
自然,韩非就是再如何有能耐,也难寻来那么多只鬼谷的机关木鸟,因此除了打头的第一封,其余的系数被塞进了另一只代号为“十一”的机关木鸟中。
这只新的木鸟是韩非先前求见荀子时,同一并在场的鬼谷子讨要来的,彼时韩非虽开口提了,心里却实在没抱什么希望,不料鬼谷子竟一口答应了,想来该是看在他老师的脸面上。
卫庄看到书桌上那只写了“十一”的机关木鸟时略微有些惊讶,要是他记得不错,这木鸟本该在师父手里。
或许鬼谷子的失踪另有隐情?他怀着这样的疑虑打开了木鸟,匣子里倒出来的居然是整整齐齐一叠信件。
卫庄的眼皮一跳,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寄信人肯定不是鬼谷子,展开了其中的一张绢布,信上的字体是他熟悉的,不看落款也知道写信就是那个“韦菲”。
韩非这次的来信比从前都要更长些,讲的是他抵达新郑后的见闻。韩非惯写文章,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落到他笔下倒也显得生动有趣。
这木鸟中的信件委实有些多了,卫庄粗略将每封信看了,从头到尾没见半句委托,尽是今日吃了些什么点心,轩辕湖里荷花初绽一类的家常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