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此时穿着贴身的小袄,外头的大衣裳都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和他那顶束发金冠一起,放在他的铺盖上。这身衣服像是抄家那日,宝玉穿着进狱神庙来的。在这里他又舍不得穿了,怕将外头的好衣裳磨坏了,所以才如此小心。
而宝玉面上,则能看出好几天不曾好好梳洗的痕迹,他嘴上已经长出了一圈短须,登时让以前这位“玉面公子”,多了几分沧桑气质,乍一看,像位大叔。
听见晴雯叫他,宝玉先是愣了愣,这才欢然叫了一声“晴雯”,然后扑了过来,兴奋地对晴雯说:“是你来了啊!这可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柳五儿在旁冷眼看着,只见宝玉此时神智清楚,眼神宁定,想是他那疯病,已经好了。
晴雯却不知道宝玉后来失玉生病的事情,也是隔着铁栅栏,伸出手去,让宝玉将自己的手握住,道:“我没死,宝二爷,我没有死啊!”
宝玉听到这里,却轻轻地将晴雯的手放开,“哦”,他说。
然后宝玉便慢慢地坐回到他的铺位上去,慢慢地抬头,盯着晴雯已经梳成妇人发式的样子,说:“晴雯,我原先说过的,活着,大家就在一起。如今,大家依旧活着,却再也回不到过去,回不到那座园子里去了。”
晴雯听了这话,泣不成声,早就将柳五儿嘱咐过她的话丢在了脑后,只听晴雯哭道:“好二爷,当初被撵出去的时候,原想不到那么多,只心里堵着一口气。后来跟寻常庄户人家处得久了,一个人生计实在是艰难,我这才,这才……”
宝玉看着晴雯的眼睛,慢慢地道:“不用解释什么,我都懂……都懂!”
晴雯早已哭得跪坐在地上,柳五儿在旁边扶着她。而宝玉却渐渐地直了目光,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么多天以来,我是想明白了。林妹妹听说是嫁了,这么多天,也没见她进来看看我。而你,也枉了我们当初说过的那些话。”
说着,宝玉仰头,四十五度向天,然后慢慢地说:“所以,早先说过的那些话,其实是我自误了。五儿说得对,以后不过是各人各得各自的眼泪罢了!”
这下子柳五儿就炸毛了,尼玛什么叫林妹妹也不进来看看我。林黛玉如今是什么身份?她进出都有人跟着的啊!而且人家新婚燕尔的郡王妃,连蜜月都没度完呢,进狱神庙这种地方,黛玉不忌讳北静王府也忌讳呢好不好!再说了,贾府出事,黛玉哪里有袖手旁观落井下石了?人家老公不是一天到晚在外头奔走张罗么?你宝二爷能住这单间,没准儿还是北静王亲自出面打了招呼的缘故。好不好人家求了自己老公在为你贾府的事儿尽心尽力,回头还受你在这块儿埋怨。
一想到这儿,柳五儿蹬蹬蹬地走到晴雯身边,将她扶起来,说:“晴雯姐,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他有哪一天担起过一个贾家子弟的责任?不过见出了事情,就怪女人罢了。走,我们不理他——”说着,扯起晴雯,驾着她就往外走。
晴雯哭得容惨淡,却没有随着柳五儿走,而是甩开了柳五儿的手,将随身带来的东西一一取出来,说:“二爷,这是晴雯手缝的小衣,就这几件了。二爷穿着,也算是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