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柳五儿顶着一对熊猫眼,极其悲壮地向柳父柳母陈述了她做出的决定,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概。柳父与柳母再一次听得面面相觑,柳五儿的想法又一次刷新了他们的认知水平——就算那怡红院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地方,勉强去那里当差,也不用那么视死如归吧!
不过柳父一向不大说话,只嘱咐了一句“万事小心”,便自己上工去了。倒是柳母很精心地帮着柳五儿收拾东西,柳五儿看着她将各种奇形怪状的古代内衣包到一个包裹里,耳边听着柳母碎碎念,嘱咐这个,嘱咐那个,“你回头在园子里当差,上头会给你添外头穿的衣服。只是这里头的小衣,总归还是用自己的好。”柳五儿的各种贴身衣物都是柳母用上好的布制的,柔软贴身。柳五儿看着母亲一点一点地都帮自己包好,胸中涌起一阵感激——原来,在这个略显陌生的世界里,还有人能够这样不遗余力地关爱自己。她眼角微微有些湿润,对母亲说:“您放心吧,女儿进去以后,一定会好好的。”
柳母无语,怎么听着像是要去蹲班房的架势?
卯正三刻,柳五儿手中提着包袱,候在大观园的角门外头。昨晚上刚刚下过雨,如今已经停了,角门前的青石板地面已经全干了,只是阶前生了些苔藓,透出些深深浅浅的碧色来。
柳母今儿个特地跟梨香院那边告了假,说是要晚点过去,于是也陪柳五儿一起,在园子外头候着。角门此时还不曾开,柳母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柳五儿说着话。远远地,便有个头顶心剃的只剩一小撮头发的小厮飞奔过来,奔到柳氏母女跟前,大声道:“柳婶儿,听说五儿姐姐有了好地方了。”
柳五儿不认得这个小厮,柳母却啐了他一口,道:“好猴崽儿,也不看看什么时辰,日头都这么高了,都不晓得过来开角门,害老娘在这儿候着。你头上就那杩子盖而似的几根毛,早起还要梳那么半天吗?”
杩子盖就是马桶盖,那小厮头上,剃剩下的那一圈头发,果然甚像个小号的杩子盖,而且梳的油光锃亮,甚是齐整。柳五儿见柳母说得形象,忍不住也微微抿着嘴笑起来。那小厮听道柳母的话,几乎恼羞成怒,但是看到柳五儿展颜一笑,瓷白的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便又像是失了魂似的,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呆了半晌,才说:“陈岩大哥叫我来带话的,他今儿当值,听说五儿姐姐第一天进园子,来不及过来相见了,就叫我来代他道个喜。五儿姐姐进了园子里,有的是使唤咱的时候。回头有个什么,五儿姐姐吩咐便是。”小厮说话的时候,一脸的诚挚。
柳母本姓陈,小厮口里的陈岩就是陈家舅母的儿子,柳五儿的表兄。柳母听说侄儿惦记着柳五儿,特地叫人过来传话,心里一喜,忍不住往柳五儿脸上看去,却只见五儿面上只是淡淡地殊无喜色,刚刚涌起的高兴劲儿立即消失无踪。
柳五儿却全不在意,听到了表哥陈岩托人传话,她也只是随便听听而已。
这时候,柳五儿身后却有个娇嫩而清脆的女声轻轻唤道:“五儿姐姐!”柳五儿觉得那声音好生熟悉,转过身来,却是柳母先打了声招呼,“芳官姑娘,你怎么来的?”
来人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鸭蛋脸儿,大眼睛,白皙清秀,眼神里透着机灵劲儿。她穿着月白色的小袄儿,外头罩着一件鹅黄色的坎肩儿,底下系着一条翠绿的裤子,裤腿散着,露出底下一双湖色的缎鞋来。柳五儿在原主的记忆里搜了搜,立即将人名儿和眼前的小丫头对上了号——
这芳官,是梨香院学唱戏的十二个小戏子之一,唱的是正旦。以前因柳母在梨香院当差,所以有时柳五儿也会去梨香院转转,因此十二官她基本上都认识。而芳官,则是与柳五儿的本尊最为要好的一个。柳五儿还记得她另一世里看过的红楼原著,里头明明写着,当初是芳官先进的怡红院当差,然后才将柳五儿引荐到宝玉身边。没想到的是,她一穿到此,与赵姨娘大吵一架,往后一而再,再而三的蝴蝶效应竟然令她先了芳官一步,入了大观园,进了怡红院。
芳官亲亲热热地迎上来,与柳五儿说话:“听说姐姐有了好去处,妹妹特地来道贺。这是我们学戏的姐妹们凑了凑,送了点小玩意给姐姐。还请姐姐笑纳。”说着,芳官拿了个小小的荷包出来,递了在柳五儿手里。柳五儿掂了掂,有点沉,不晓得里头装的是什么。
此时大观园的角门已经开了,里头有个婆子迎出来,正在与柳母说话。而芳官立在柳五儿对面,正好面对着大观园的那座角门,此时她便探了身子出去,往角门里头张了张,叹道:“姐姐真是好福气,可以去园子里头当差。这园子里头,应该很漂亮吧!”眼下是仲春时节,又是雨后,从角门里看进去,大观园里一派葱翠欲滴。芳官一边远远地望着,一边感叹,“光外头看看,就已经觉得红柳绿,十分好看了。戏文上写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园子,想必大多都是这样。”
听芳官这样说,正在与柳母说话的那个婆子突然停了下来,冲着芳官这边嬉笑道:“切,你一个小戏子知道什么?从这头里的角门看过去,不过就是看见点儿大石头大树,还有点儿房子后墙,里头正经的景致是什么都见不着的。咱们园子可是专门修了接待宫里的娘娘的,哪是你们小戏子待的地方儿?你要想进园子里,嘿嘿……倒不如,先认了我做你干娘,将你娘孝敬好了,自然有办法弄你进园子里头去。”那婆子脸黄黄的,外加一脸的褶子,一笑起来,像个没有发成功的玉米面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