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心中有事,也没再问。两人走到西苑,才发现这里格局复杂。一位杂役听她描述一番,一路将她们领到一处小院前。三个男孩子都已经到了,有些拘谨地站在紧闭的窄门边。院子里十分安静,积雪墙头探出三两枯枝干。檐下挂着一只小灯笼,绢制的灯面上用浅淡的墨色写着“晦光”两个字。
韩松见到不弃,还是颇为高兴,问道:“你怎么没去上学?”
不弃说道:“我下午本要随聂师傅学骑射。如今要上殷先生的课,就挪到早晨了。往后逢单日还是会与你们同去的。”
正说到这里,一小童把门打开,请几人进去。韩松随之穿过窄院,瞥见圃里满是枯枝荒草。屋内有个颇大的书房,各色绢布,竹简和书册分门别类地摆满了整面墙。中央摆着一张长几,几面坐席。
殷昀独自坐在窗边向光处,拿一支细笔批一卷竹简,膝边有一尊铜炉蒸着一壶茶。见他们进来,只点头示意一下。
韩松在席上坐下了,看见面前有分开放置的厚厚几沓文章,纸质相当粗糙,墨迹晕透纸背。第一篇标题是《晏太子都寒质于沧亡归》。
这位殷先生今日束了发,看起来精神好了些,但依旧披着厚重的裘皮。他很畏寒的样子,室内却没有烧多少炭火,空气很冷肃。几人见他面色淡漠,自顾自在房间另一头写字,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刘不弃小声说道:“请问先生,今日学什么呢?”
殷昀说道:“案上有文章,文后有答卷,做完了就可以回去。”
原来殷昀说了一句“过来念书”,还真的是念书。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一阵,不弃便伸手去拿文章。韩松翻到末尾看,有十几道题,开头一道是:“都寒何人也?彼所求为何,何以成,何以灭?”
其后一排都是类似的句式。
她对史学很感兴趣,正翻回前文看时,刘十九忽然说道:“殷先生那日出攻城的题来挑选学生,学生以为,是要教我们攻城略地的本领,为什么读的是史书呢?”
殷昀目光仍在手中卷上,说道:“你曾经读过吗?”
十九说道:“虽然没有读过,但知道说的是刺客的故事。一国统帅有兵马而不用,怎么能依仗一个刺客解决问题?先生想从中教我们什么呢?”
殷昀闻言转过头来看他,道:“我看你兄弟二人那日说攻城,讲得颇有条理,是从《墨攻》里读到的吧?”
刘十九听他似有称赞之意,气势反而弱了些,道:“是。”
不料殷昀道:“正是如此,攻城略地的计策,就算你这样的小孩儿,看了几篇文章,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若说识文断句,我的作用比不上字书,何需我来教呢?”
十九脸涨得通红,半晌说道:“既然书上的道理只要认字就可以读到,我们又为何在此念书呢?”
殷昀对学生讲话固然可以毫不留情,但十九如此质问老师,便很无礼。十六闻言,在桌下猛拉他的衣袖。殷昀却没有恼怒的意思,把手中卷放下,架在砚上,说道:“为将的才能中,有能日积月累学到的事,有需灵光一现、巧合而成的事,也有兀兀穷年,而终不能成的事。
“迎敌而上之豪气,治军不溃之威仪,不是书斋里能够学到的。机关秘术,神妙阵法,略读可以,修习则另有门径。但人心动向,利害来往,却可以通过博闻广见来学到。
“分析这些故事,虽不能教你排兵列阵,却能让你看到人因何战胜,因何败亡,何时生退意,何时起杀心。然后与敌交战,才能见其所趋,攻其所惧。古人云:料敌必至,我自往待之。此所谓谋攻,所谓后发而先至。”
他说到这里,用指间笔点一下十九,道:“峻公子口中说道,所行只为实绩,不计较名声。其实不过是趋功名大于德名罢了。公然趋名求利,必然影响所治之军。我若与公子为敌,便以利诱你的属下,或以间计乱之。公子对敌赶尽杀绝,治军必定也严苛,部众心怀畏惧,容易叛离。”
又点了点十六,道:“嵘公子行军求正,有统帅的气量。但性情耿直,不善作伪,忽然居于劣势窘境时,恐怕会手足无措。我当出奇兵乱之,诱使公子分兵。公子无法为正军时,便要自乱阵脚。”
对不弃道:“逸公子宽容豁达,无有争心。提出的策略不计算成本。若为一军统帅,行事需兼顾首尾,可以如此草率吗?部下若有争斗之心,互相攻讦,公子能否调解呢?”
又对韩松道:“女公子推测出了题目的来由,不能攻城,却能攻心。人在局中勘到局外,可以说是上智了。然而手握重兵,却先言和,是过于柔善。若对方虚与拖延,恐怕便要犹豫不决,延误时机。古往今来,没有无拔城之心却能守住城池的人。”
几个孩子此时没有了怀疑的神色,却都显得有些惶恐。殷昀倒笑了一下,又道:“山川十世尽改,本性万年难易。我们反躬自问,不是要修身成为完人,而是要能料敌之不可变可变,应以我之可变不可变。”
他发表了这一通长论,脸上浮现出倦怠的神色,低头看一下茶壶,又把竹卷拣了起来,道:“交了卷才许回去。有实在想不明白的,再来问我。”
1.《训纂》、《博学》:古字书名,内文编的;
2.“风雨”句:《国风·鸱鸮》;
3.“草木”句:荀况《劝学》;
4.本文是个半架空背景,会展开解释。后文凡是直接引用某书籍文章,却没有注出处,就是编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