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外厮杀已偃旗息鼓,兵戈交击之声渐渐零落。燕荆红着眼睛提刀进来,他刀尖仍淌着温热鲜血,随着他迈向温行书的脚步曳了一地。
温行书转过身来,静静笑了:“现在还不是。但你若在此杀了我就是了,荆哥要试试吗?”
“江皇后是真心钦佩你,认为你能有帝师之才将一双幼子托付给你。你却嫌太子年长已立威,不如年幼的九皇子好控制于是反手派人暗杀太子嫁祸三皇子,他跟四皇子起兵也是你挑唆的,是不是?”他语气激烈,只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回答我温行书!你把我从雁门关叫回来,是为了陪你弑君谋逆的吗!”
温行书大笑出声,燕荆从未在一向温文有礼的他身上见过如此失仪:“那又如何!他们难道不该死吗?!你在前面跟奚人打仗死伤无数的时候,南方蝗灾遍地流民易子而食的时候,这群人还在御花园里听我弹风花雪月!你现在来指责我,那我倒要问问你,我被狗皇帝抢进宫百般折辱的时候,我爹被他活活气死的时候,你燕大将军又在哪里?!”
温润如玉的公子如今笑得疯疯癫癫,连发冠都歪到了一边去。燕荆心头绞痛,双拳紧攥别过眼,连手上铁甲割进肉里都浑然不觉。
他恨昔日光风霁月,说着要同他出将入相、青史留名的少年变成如今模样,更恨眼睁睁看他一步步被折去羽翼磨平棱角、却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温行书见一言不发的燕荆顿时慌了神,燕荆骂他乱臣贼子也好祸国殃民也罢,都好过他连正眼也不肯瞧他。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燕荆的玄甲上,踮着脚替他拭去下颌溅到的血痕。
“荆哥,我不做皇帝的,我也没想让你做乱臣贼子,你看看我好不好,别不要我……”
燕荆低下头,眸中神色晦暗不明。温行书泫然欲泣的一双眼望向他,唇畔沾了一点红得惑人的血。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将陌刀插在地上,腾出手来揽上温行书的腰,在空荡荡的龙椅前面吻他。
温行书心中长舒一口气,他赌赢了。
他赌燕荆念着旧情、即便违背苍云军不问内政一心守疆的誓言也要回来救他;也赌燕荆永远不会背叛他,他会沉默地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新朝伊始,坐上太后之位的温行书给了这位最大功臣能给的一切封赏,甚至一度想要小皇帝认他做叔父。私下里,他对燕荆的态度更是亲昵,两人入则同席出则同车,于是那些他二人有私的流言又开始甚嚣尘上。
十九岁的温行书入宫之前,一句话都未留给北疆的燕荆。彼时他只愿他的荆哥能好好的,再多的血泪宁肯自己一个人咽下。然而被蹉磨过十载春秋、从后宫里卑微的玩物一步步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温行书已不再是单纯善良的少年。
他想,若他还活在这世上一天,燕荆就一天做不成忠臣良将。他不怕流言纷纭将自己传成何种模样,他怕只怕,自己的名字和燕荆连后世史书都要分作两行。
两人之间的过往情分或是被他磨了个干净。燕荆头也不回地带着苍云军回了雁门关,甚至连句口信都没给温行书留,却命随军文官拟了封极正式的文书来,说自己位卑言轻,兼之沙场之上刀剑无情,怕是没有命享那些殊荣。
彼时温行书只扫了一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那册薄薄的奏折投进了火里。仅半月就将其它皇子连同其背后勾结的世家势力清理干净,温太后的手段其中不少人都是领教过的。一时之间金殿上人人噤若寒蝉,然而温行书只是牵起小皇帝的手,未置一词宣了退朝。
隔年冬日,大楚与北境十二牧族立下合约互通往来,多年战事终于得以暂歇,皇帝下诏允将领们留于京中的家眷去省亲,而朝雁门关出发去的队伍里亦多了一位神秘公子。
他生得气度华贵,衣饰更是看上去价格不菲,甫一进城便有热情车夫迎上来,问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可是要寻人。
“大人这是第一次来雁门关吧,您若是要寻亲,这儿可没人比我更熟那些军爷了——”
正在城中领人巡防的燕荆听见身后吆喝,随意瞥去一眼,却陡然变了脸色。
跟在他身后的副将愣愣望着他们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军气势汹汹地拽着人手腕将那戴着斗笠的年轻公子一路拖回苍云堡里。
“胡闹!”
燕荆把温行书拖回自己房里气不打一处来,那厢温行书却气定神闲,摘下斗笠一屁股坐在他床上,“你们苍云堡修得还挺气派,就是冷了些,我该多拨些柴火来。”
“你是什么身份自己不知道吗?到处乱跑——”
“你又不肯回去看我,我思之如狂,只能追到这儿了,”他弯起眼睛,咬着手指笑:“只是荆哥也太心急了些,我方才同那马夫说完我是来找夫君的。”
燕荆深吸一口气按住眉心,手却忽然被温行书包住了。他的手凉得像雪一样,呵在他耳畔的气却是热的。
“荆哥,”那温热的吐息宛如羽毛般搔着他的面颊,“这么久,你都不想我么?是不想……还是不敢想?”
他确实不敢想。
燕荆自被送到苍云历练起,十五年一过眼,再难捱的时候、伤得再重的时候,他也只敢抬头望着天上高悬的孤月,不敢往江南的方向望一眼。
若是多想一分,他想,自己或许就守不下去了。
第二天,温行书开始后悔起自己的口不择言。
燕荆跟脱了缰的野马般,按着他整整从天黑操到天亮。他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只能悉数于他身上找补回来。开始温行书尚有余力掐着嗓子小奶猫般勾人,到巡夜的将士敲响五更的梆子时,他已经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了,浑身上下被人掐得咬得几乎没一块好皮肉,两瓣臀连带着后穴更是红肿得要滴血。
他躺在燕荆床上休养了整整两日。燕大将军自知有错也不再说些赶人的话,对外只称温行书是自己偷偷瞒着家里来探亲的表弟。
温行书则自在地翘着脚指使燕将军给他喂鸡汤,喂完去给炭炉里添火,再伺候他沐浴,最后浑身舒畅地朝人怀里一钻懒洋洋地靠着。
温行书歇息够了,朝置琴的架子抬了抬下巴。他在宫里给人伺候惯了,见燕荆半天没反应才半嗔半恼地朝他胸口捶了一拳,示意他将自己琴搬到膝上。
温行书信手拨了几个音,忽地直起了脊背。
他弹的是一首广陵散。
叔夜止息,一曲绝响。长歌门万书楼中留余半卷古籍残篇,为年少的温行书偶然拾得,竟是以一己之力将其复原,其琴艺亦因此名动天下。
彼时温行书倚在他怀里研究琴谱,一个音一个音弹给他听。燕荆不懂琴,每每沉默半晌只能憋出好听两个字。温行书气得捶他:
“你根本就是在敷衍了事!我弹什么都只会说好听,我下次干脆弹棉花算了!”
时过境迁,再听到熟悉一曲,燕荆仍旧分不出来宫商角徴羽哪个是哪个,却凭空觉得温行书的琴声里多了丝飞沙走石天崩地坼的决绝,仿佛他弹完这首也要跟着去慷慨赴刑。
他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手下已先一步按住温行书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睡罢。”
他像幼时哄温行书睡觉那般,吻了吻他的眼皮。温行书仿佛因为这个吻变得乖顺无比,他安安静静地收拾好琴躺回床上,没有多问什么,任由燕荆揽着他睡着了。
温行书在雁门一直待到开春,临别燕荆去送他。这段日子里他让燕荆领着走了不少地方,燕荆知他此番前来除却私心,更有为通商考察之意,并未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