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称得上是心惊肉跳,我每隔五分钟就不得不抽出纸巾擦拭手心的细汗。明明姐从后视镜看我一眼,无奈地笑:“认识你这么久,我还真没见过你有这么紧张的时候。”
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个笑,也许明明姐以为我是怯场,连连讲了几个笑话想让我放松。然而随着路程的缩短,我的心越吊越高,甚至将我整个人都微微提起。
到了那茶楼下,我一步一步地迈上台阶,慢吞吞得明明姐几乎要亲自把我抱上去。“怎么这么没出息?舟楫又不是要吃了你!换个角度想,人家还是有求于你呢!”
无论怎样拖时间,目的地总会临到眼前。舟楫她们就在包厢里。我站在那扇门前踯躅不行,竟像个初初飞升、位列仙班的新晋小卒来到南天门,即将去见那传说中的玉帝。
只是明明姐想错了,那“玉帝”不是舟楫,而另有其人。那个人多年来总在梦中与我相见,无限牵动我的心魂。我和她在频繁的梦里做了百般的事情,像是要补偿什么空缺一样。如今是近乡情怯,我的心又哭又笑。
明明姐拍了拍我的肩,上前轻轻敲两下门,“笃、笃。”随后门把手被转动,门启开一条缝。
这缝越打越开,不知从什么界限开始就算不作是一条缝了。看清门内景象之前,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一遭释放,就争先恐后地投进去,瞬间扫到那两个人影。
左边是位端坐的中年女子,通身书卷气质;右边则是位外形精致干练的年轻女孩。
但她不是周见麓。
憋了几天的一口气就这样泄了,失落成了一种近乎恐慌的心痛感。饶是如此,另一种紧张的心情还是升起来,我笨手笨脚地走过去和中年女子握手,连礼貌的笑容都忘记展示一个。
“你好呀,我是周吉。”中年女子的面容已不年轻,却充满一种年轻的活力与气质。
“您好,我是舒嘉。”比之从前,我已经长高不少,当然也比周吉高。只是现在却像矮她一头般,唯唯诺诺。
“你就是舒嘉。”周吉声音柔柔的,略带了深意。我禁不住抬头以希冀的眼神看她,她却说出令人失望的话:“之前就有关注过你的微博了,我很喜欢你拍的风景。”
只是这样吗?只字不提从前的事情?又或许她并不知道舒嘉,那个写的舒嘉。不过我感谢她对我风景照的喜欢,毕竟大家的目光总是聚焦于我的人像。我自己也更喜欢风景照,周吉对我的这份独特赏识让我心生微妙之感。
然而我依然糊弄不去心间潮水般进进退退的失望。也许真就是巧合,这一切。
强撑着过了客套的流程,剩下的话几乎是那女生在和明明姐谈。我能察觉到明明姐对我的屡次眼神示意,毕竟我的脸色实在不好看,这很不礼貌,也不利于今天的工作接洽。周吉不动声色,稳稳当当地拎过透明水晶茶壶,却拐个弯给我沏了杯茶。
“啊!谢谢您。”我受宠若惊,伸出双手接过茶杯,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过会儿,我终于反应过来,也去拎茶壶,却被周吉以手阻住。“我不爱喝茶,”周吉用带着笑意的眼神安抚手足无措的我,似是怀念又像感叹:“我更喜欢喝咖啡,从前频繁写东西的时候喝得最多。”
“唔。”我小小地应声,放下茶壶,坐正身子摆好受教的姿态。
“周见麓也喜欢咖啡,现在喝得凶。这一点倒是像我。”周吉眉眼弯弯地看我一眼,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的心被她这与谁神似的情态给摄住,倒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杯的手都微微发抖。
原来周见麓长得更像她的妈妈。
终于听到我一路上心心念念的人名,我却像躲避什么一样匆忙地低下头不敢看周吉。她笑了,笑声轻,却重重地砸去我心头。
“是她拜托我来的。”周吉终于和盘托出。原来一切真是我妄想的那个样子,可是真相来得太迟了,让我无望地等了这么久,委屈从心底丝丝地冒出来。
我飞快地瞥一眼她就又低下头。眼中的泪水有重量,压得我抬不起头。
“你们之间的事情,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从前年轻,没能好好顾上她,心里有亏欠。现在年龄大了就想弥补,她就只向我提了这一个要求。”周吉突然伸手抚来我的脸颊,轻柔温暖的触感引得我抬头,呆呆地看向她。她挂着和周见麓一个式样的微笑继续说:
“那个孩子心里一直都挂念你,舒嘉。她放不下你。”泪珠在眼眶里修得圆满,终于痛快地盈了出来,在我脸颊上滑出一道冷热交织的湿痕。
那天明明姐被我汹涌而无法止住的眼泪吓得不轻,又不敢问席间我与周吉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只好为我不断地递来纸巾,作言语行动的安慰。到了家楼下,我泪眼朦胧地一再保证自己没事,她才忧心忡忡地无奈离开。
这次合作谈得顺利,周吉那边的条件开得十分优渥,又让我只管自由发挥。听明明姐这样一番交代,我顾不上欣喜,心里全被另一件事塞得鼓鼓当当。
我心中何尝不是一直在挂念周见麓呢?我还爱她,分手之后又持续了这么多年,自己甚至对其他的任何人都再提不起丝毫兴趣。这些年来,我只觉得自己一刻也没离开过她。我早就在心中认定:所有那些有关爱情的滋味,只有周见麓能给我。
周吉直接发给了我她需要配图部分的文字供我参考,我看之后才更加确定这件差事是周见麓拜托的,因为她的文字已经无需用摄影画面来赘述。即便如此,我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以从未有过的慎重态度处理这份工作。
新书就快要截稿,我抓紧交过去几张精挑细选的照片,那边也迅速地敲定最终结果,稿酬随即十分爽快地入了账。
吞吐过一波大浪,海面复归平静,然而我的心依然吵闹不息。和周吉的交集算是告一段落,那绕梁余音却迟迟不来。
日子一如既往,什么新鲜事都没有。公司里的人倒是对我客气起来,长舌男都不怎么来烦我了。想必今后的团建酒局也没我什么事了,还真是因祸得福。
我让明明姐帮我多接点拍摄,填补令人心烦的得闲空缺。她办事效率高,这周六就来了活。对方要求高中校园主题,我又问过年龄,得知她本人业已大学毕业。不过这并不奇怪,大家都爱追忆青春,毕竟我最深刻的那段回忆也永远地停留在了高中。
周六那天天气很好,春天的阳光柔和,风也轻盈细腻。明明姐推荐去她们的母校拍摄,还帮我联系了门卫和老师,好让我们能够进入校园里边拍摄。我就和客户约在学校的站台。
只是没想到路上塞车,对方“我到了”的信息发来过了十多分钟,我才停好车,拽着包和器材匆匆往站台跑去。
离站台还有几步远,我轻喘着慢下脚步,看见站台上那纤长瘦弱的身影,正想出声叫她,心中却有什么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一闪,噎住我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嚓。”帆布鞋底和地上的砂土摩擦出声,像是钟表停摆,又像是分针再次轮圈,开始新的计时。
也许是察觉到声响,穿着洁白T恤的人转过身来直直地面对我。看清楚那洁净如故的面容的那一刻,我真有种全身脱力的感觉。一阵劲风柔柔地刮过,将我推得倒退几步。那人向我伸了伸手似是挽留,又顿住动作,莹白的右臂孑然悬在空中,和煦春日将其照得发光。
不知过了多少个瞬息,又吹拂过几股风,她终于迈出第一步。
周见麓,你怎么敢来得这样晚?
然而无论心中如何埋怨,周见麓正走近来,将我的心绪彻底拨动繁乱。
我不自觉地迎上去。
趔趄,打阻,迈出半步客气寒暄,迟疑着收敛呼吸,我又在一点一点靠近她,过往就像诗一般逐字逐句地重现了。“双向奔赴”用来形容我们并不恰当,还落得俗套;但我还是要用一句更俗气矫情的话来把我们紧紧括在那对绯色诗篇的书名号里边——见或不见,无论咫尺还是天堑,我和周见麓总是相伴前行。
那颗可爱的小痣再次清晰可见,两个小女生又重逢在辛烈的香樟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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